“南北風物人情,畢竟殊異∮重至此,可還習慣?”
眼見祖約含笑行來,狀似關懷的詢問,辛賓忙不迭拱手禮應:“遠鄉命卑之劫余,幸得不死,又得祖公厚恩揀舉,暫得寄身所在,惟效死用命,又哪里談得上什么習不習慣。”
祖約聞言后卻擺擺手,拍拍辛賓肩膀酗道:“子重不必這么說,我也不過是一遠鄉游魂罷了,深仰大王庇護于此,與你可謂同憂共恩。用心做事,此身終不至于埋沒。”
說著,祖約便徑直行過,轉往王府偏殿而去。而辛賓則一直保持著恭謹姿態,一直等到祖約離開良久,這才站直了身體。
他這一個牙門將,職屬宮禁之護衛軍隊,但其實不過是王府親兵罷了。言道親兵都有過之,因為他至今不曾見過中山王石虎,只是宿衛于王府,有了固定的編制。
類似的職事,單單在中山王府便有幾十人,遠非什么顯職。當然在王府中的地位較之那些豢養的武士盜匪要高一些,畢竟手底下也有幾十兵眾,多是自己在以往同伍那些武士們當中招募來。
而且在不當值的時候,辛賓的自由也不受限制,憑著軍牌可以隨意出入王府,乃至于直入禁中宮下。不過辛賓也并不敢因此忘形,仍然謹守分寸,只是趁人不注意時派幾名龍溪卒親信在城內悄悄打聽錢鳳等人的消息,但卻未有回音。
近日在王府當值,辛賓也多有見到祖約,漸漸感覺到祖約在石虎身邊的處境。此人在北地可不再是什么鎮西將軍、一地方伯,無非一閑人而已,因近日時局暗涌才又頻頻被石虎召見,往常時節根本就見不到,在王府內自然也無威信權柄可言。
大概是權位丟棄的同時,脾氣也一并被奪走。到如今辛賓已經可以確定,秦肅之家與祖約之間確是沒有什么舊誼。然而此人近來卻對辛賓頗多關照,毫不掩飾的示好拉攏。
盡鐮合之余,辛賓也是不免感概,乃至于想要問一問祖約究竟后不后悔早年所為?當此亂世,人一旦行差踏錯,那真是萬劫不復。
祖約其人在南面時,即便不言家聲舊譽,權位也是南面屈指可數幾人,稍有抖威,臺閣震動。可是如今北逃,卻是性命置于人手,成一監下老奴,令人不勝唏噓,也難得此人還能堅持下去,還有笑對慘淡人生的勇氣韌性。
將近寒食,辛賓也在王府內正式當值十數日,終于接到一個指令,率領麾下幾十名兵卒,與其他幾名牙門合兵一處,沖出王府,直往襄國城內崇仁里而去,將一戶府邸包圍的水泄不通,凡有人員出入,俱都不允。
臨行前,祖約來見辛賓,私作叮囑,言道這一戶人家也是晉人高士,不可輕虐,若是職責允許,不妨稍作庇護。
辛賓原以為這命令無非一戶人家倒霉,得罪了石虎,本還不甚在意,待到多嘴問了一句,便對石虎的囂張有了一個更深的認識:原來他們所去監守這一家也非俗流,而是早年北逃的江東重臣、如今在石趙朝廷也居清貴高位的劉隗!
“我與劉公,雖無舊誼,但畢竟也有同殿為臣之義。今次他惡于中山大王,我縱使想有周全,也實在言微,只能托事于子重了。”
祖約講到這里,不免喟然一嘆,繼而又悄聲道:“如今襄國都下,紛爭連場,遠非你我劫余之眾能悉。不過倒有一樁喜事可與子重稍作分享,今次中山王若有謀成,我這老朽之人不敢再作遠望,子重或是榮歸有期!”
辛賓聞言后眸子便是一閃,想要就此深談幾句,然而祖約卻是一臉諱莫如深,擺手離去。
于是辛賓便懷著滿腹心事,率著人馬前往崇仁里。
如今趙國分眾而治,類似羯胡并其余一些與之親厚的雜胡俱為國人,聚居兩都周邊。其余諸胡也都各有漲勢,反倒是晉人廣受虐待。不過這當中也有例外,位于襄國的崇仁里,便是趙主為北地晉人世家們辟出的一方天地,少有胡人侵擾,倒能保持些許安定。
但今天崇仁里安寧卻被打破,一群兇悍的兵卒們沖入進來,直撲太子少傅劉隗府邸。劉氏家人自然大受驚擾,稍作反抗,旋即便被這群如狼似虎的兵卒們打翻在地,甚至于有數人直接血濺門庭之內!
接下來事情便順利得多,兵卒們將這府邸圍得水泄不通,原本府上尚有幾名訪客,也都俱被逐出。稍后禁軍聞訊趕來,得知這些兵卒乃是中山王府護衛,停留未久,便在這群悍卒們的囂張笑聲中灰溜溜離去。
辛賓倒是記得祖約的叮囑,入府之后并未肆虐太多,只是率眾占據這府芻處不慎緊要的偏殿,不顯張揚。
傍晚時,劉氏家人凄凄楚楚送來餐食,辛賓等人直接在廊下進食。正吃飯的時候,側首突然傳來一個呼聲:“秦子重?”
聽到這呼聲,辛賓雙肩已是一顫,待到轉頭望去,便見不遠唇角下正站立一個朝思暮想人影,心內頓時充滿驚喜,忍不住便邁出幾步,不過看到身畔胡卒們俱好奇往來,這才按捺啄情,故作平淡行過去作閑語幾句,仿佛真是舊識重逢幾聲寒暄,其實已經暗語約定再會。
入夜時分,趁著起夜之際,辛賓快速沖入府內一間不起眼的偏室,見錢鳳正在室內笑望著他,已是納頭便拜,心中自有千言,但在這重逢時刻,竟不知該從何處說起。
見到辛賓之后,錢鳳也是喜悅得很,但他歷經大喜大悲,自制力要比辛賓強得多,手撫辛賓發頂拍拍,示意坐到近畔,開口時語調已經恢復平穩:“今日偶觀子重姿態,想必已是立穩,如此我就放心了。”
辛賓也趕緊收斂情緒,快速將分別之后種種一一道來,同時在針對祖約方面,也增添了一些自己的猜測。
待到辛賓講完,錢鳳便也將自己經歷講述一遍,忍不住感慨道:“子重也已自立,此行可謂天眷深厚,雖然是不乏波折,但三路俱存,可謂幸甚。”
“祖士少其人北來事跡,我在劉公府中也略有耳聞。季龍悖于人情之禽獸,孌幸祖約幼子,觀其父子相仇以之為樂,其人雖可嘆,卻難憫,自絕于世,如今在季龍府上,也是暫得保全。”
錢鳳在劉隗府上,待遇自然要比辛賓好得多,因此所獲得的訊息也要充分得多,對于祖約的處境了解更多。
辛賓尚在感慨錢先生果非俗流,形容雖毀但卻才大難掩,居然被此鄉人家招作婿子,實在是佩服的五體投地。待見錢鳳言道正事,忙不迭說道:“祖氏心跡如何,仆尚難度,但觀其人府中境遇,季龍應是急求于外。”
錢鳳點點頭,也分享自己所得:“劉公惡于季龍,正因此事。早前趙主有召,劉公力舉大雅,所以罪于季龍,受虐于門戶之內。”
“這石虎如此卑行事,難道就不怕獲罪于趙主?”
辛賓詫異問道。
“本就是僭制悖逆家門,又有什么君父人倫可言。季龍勢大,已成昔年劉元衡下之世龍,若是窮爭強阻,必有鬩墻慘事。早前程遐來見,我勸劉公言推大雅,如今看來,季龍強勢仍要遠于我所估量。”
錢鳳講到這里,神態倒無多少鄙夷,只是就事論事,他自己本身便是江東逆賊,倒也沒資格去貶斥旁人悖逆。
“如先生此言,那季龍遠行將成定局?這對駙馬可非善事啊”
辛賓憂心忡忡道。
“年來必有征伐,倒也無謂何人主持。季龍也罷,大雅也罷,強寇難免,江東之局必有困縮。不過我等倒也不必為駙馬擔憂,他之料事遠勝你我,既然敢于躍進,應是不懼北虜南向。”
錢鳳對沈哲子倒是極具信心,不過也并不打算就什么都不做:“如今你我,仍是言微,難阻大事,倒也不必勞心過甚∮重所言,祖士少忍辱求存,必有異志〈日不妨稍作暗示,劉公這里,未必不能相助季龍。”
“他二人窮途奔北,境遇俱是不堪,一旦性命無憂,則必歸心熾熱。尋常并無機會,今次趙主欲大兵南掠,則是二者良機,引寇于南,重歸故鎮,一雪前恥也是可期。眼下趙主所困,無非是擇大雅還是季龍,若擇大雅,季龍必憂,將成抵心之患。若擇季龍,則奴必更加難制,家國或將易主。”
錢鳳快速分析道:“祖士少眼下以言少進,深恐季龍不能南行∮重歸去可進言,請諫季龍稍作出行以避趙主另遣,若是季龍被遣別處,祖氏之謀必將落空!”
錢鳳的思路很清楚,羯胡向南用兵不是他們能夠阻止的,眼下石季龍、石大雅相執不下,久拖必將成患。這一點石勒肯定很清楚,所以這一躇執不會持續太久,肯定很快就會有結果。
結果無論是哪一個,對南面而言都不是好消息,如果石虎暫時離都,讓爭執氣氛稍緩,石勒又會投鼠忌器,不敢直接任命其子。只要能拖一天,南面的備戰就會周全一分。
至于祖約能不能說動石虎,就要看其人自己努力。畢竟祖約有什么謀算,都是寄托在石虎將要主持南征的基礎上。如果趙主和相將石虎遣往別處掌軍,祖約再想南歸也無可能,而且對石虎的重要性也會大大降低。
至于最終結果如何,無非一戰而已。說實話,錢鳳對這一戰也是不乏期待,沈哲子此戰若能穩住不敗,必將名震華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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