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國勢日益興旺,趙國國都襄國每逢新年也都是熱鬧非凡,
尤其是去年,內治欣欣向榮,外以威加四夷,群臣入賀,諸邦來朝。趙主石勒尊臨建德殿,受內外臣民敬拜恭賀,單于廳饗宴四方使者,又集禁衛十數萬眾,自襄國郊南而出,巡狩臨漳〓城,夸武于野,君威國勢可謂攀至頂峰。
如此壯武豪邁景象,士庶俱驚,時人皆道不遜強漢盛世,中原之地百年未有之壯觀。哪怕新年過后良久,言道當日之盛況,仍不乏人對此津津樂道,乃至于不以胡主而偏望,更生趙主乃是天命所歸之感慨。
然而今年,形勢卻有不同。臨近年關之際,鄉野之間突然多了許多騎士掃蕩游弋,往年一些已經廢止的禁令復又變得嚴苛起來。不獨小民之眾多有肅然,就連許多鄉中豪宗大戶也多因犯禁而遭責。
這種氣氛的轉變,自然令得人心惶惶,分明是一副將有大事發生的征兆。中原方定未久,民眾多如驚弓之鳥,察覺到這氣氛的變化,自然竭均能去打探消息,想要弄清楚到底發生了,避免懵懂無知中便大難臨頭。
而這一打聽,傳言便多起來,有的說南面晉軍大舉北上,壽春、襄陽等重鎮接連失守,就連南陽、潁川等地也都告急。也有的說關中氐羌作亂,已經沖出潼關,即將攻破洛陽。還有的說遼東鮮卑慕容氏興兵南來,正在肆虐幽冀。
諸多流言一時間喧囂塵上,雖然民眾們也不知哪一個是真的,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中原或許又將連場大戰,兵災苦難已經不遠!
相對于鄉野間人心惶惶、捕風捉影的各種猜測,作為趙國的都城,襄國左近氣氛則明朗許多●眾們多被圈禁在各自門戶之內,不許出門游蕩。而在襄國周邊,各部駐軍陡增,山野河渠之間旌旗林立,一副大戰在即之勢,氣氛可謂肅殺到了極點。
襄國城內,肅殺的氣氛有增無減,街頭巷尾俱都可見被甲持戈、武裝森嚴的兵卒,許多入國未久、無論漢胡之人,俱都被驅趕出城,浪蕩于野,旋即又被不知哪一方的軍旅悍卒們包圍擄掠,不見蹤跡。
建德殿周圍,原本有許多為新年準備的喜慶建筑,竹木搭建的樓臺,飾漆纏帛,如今也都沒有了顏色,拆除得亂七八糟,一片狼藉。
宮苑之間,甲士更多,一個個神情肅穆、不茍言笑,即便這些胡卒往年不乏張狂性厲,但在如今這一緊張氛圍下,一個個也都收斂性情,不敢放肆,唯恐招致殺身之禍。
“主上饒命上饒命臣”
凄厲的慘叫聲戛然而止,不旋踵便有一隊騎士自側殿穿門而出,為首一人以竹槍挑著一個血肉模糊的首級,疾風一般沖出宮室。
這已經是今天第三個倒霉的家伙了
左近不乏臺省官員又或統軍將領,望著那一隊騎士往外城沖去,心內更是寒意凜然,不用問這一隊騎士必然是要出城去逮捕剛才喪命之人的家洶親,稍后襄水河畔必然又是人頭滾滾,血流滿地!
類似的畫面近來頻頻上演,但就算見得再多也絕不能視若尋常。南面接連敗事,主上雷霆震怒,在當下這氛圍中,誰也說不準自己會不會是下一個。
要知道就連中山王和近來多受主上眷顧親愛的中常侍嚴震都不能幸免于難,一個被庭前訓話罰俸,一個則身受鞭笞刑責,雖無殺身之禍,但也都是顏面大失。
宏大的殿堂內,近百名內侍、宮女分立兩側,殿角銅爐內沸湯滾滾,整個大殿里都充斥著一股燥熱。除了這些聲息之外,殿內幔之下另有一個噴氣如牛之聲,便是當今的趙國皇帝石勒石世龍。
寬大近丈的座榻雕飾以龍章鳳文,章服罩在一個稍顯臃腫的身軀上,肥大的眼袋垂掛在眸下,眉眼五官之間自有一股攝人心魄的威儀。雄主雖老,但那略顯渾濁的雙眸開闔之間仍閃露著令人不敢直視的鋒芒。
此時坐在殿堂內的俱是微時相隨,輔佐趙主多年、成就霸業的國中元老,比如曾為趙主麾下十八騎的夔安、桃豹,以及文臣之首的程遐等人。這些人自是如今趙國權柄最熾的一群,但眼下坐在這殿堂中,卻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甚至額角都隱有冷汗閃現。
石勒眉梢飛挑,眼角怒睜,嘴角卻掛著一絲濃烈譏誚,早年握刀持韁而布滿厚繭的兩手隨著近年來養尊磁,漸漸變得肥白柔軟,肥大的手掌里攥著幾枚骨珠,那珠子被攥在手心里,發出磨牙一般尖銳聲,更讓人不寒而栗。
“爾等眾卿,是無言道我?又或就在這殿上枯坐,窮待天命老死?”
趙主言辭充滿譏誚,這聲音落在眾人耳中,神色俱都變得不能淡然,偶有幾人側目望向殿上掃見主上那陰鷙臉龐,原本涌到嘴邊的話語也不敢出口,或是將頭垂得更低,或是略有不滿的望向席中的程遐。
如此一個氛圍下,在座本多不善言辭之人,這會兒更不知該要說什么去化解主上憤懣。而以往這種時候,都是程遐等漢臣出聲寬慰主上。
感受到眾人目光,程遐心中也是暗恨,但還是硬著頭皮說道:“鄴宮之創建,本非門戶之私享,而是國務之大用。主上寄意高遠,庸者難窺,張漸之徒匹夫而已,既受恩用,自當以君王之命為首要之功,事不能畢,反以厲言詐求直諫”
石勒手腕一震,掌心骨珠驀地飛出,直接砸倒案下玉質唾壺,足見力道之大。
聞此異響,程遐也忙不迭嘴不敢再多說話。至于其他人,神態則更加拘謹惴惴。
眼角余光在程遐身上游弋片刻,石勒心中已是不乏冷笑。先前被推出斬首那人名為張漸,本來負責鄴城宮殿的建造,但卻因為役眾多逃亡而逾期未能建成,歸來并不認罪,反而力諫主上不應虐使民力過甚,便被直接推出斬首,且搜捕其家,捉拿宗人一同入罪。
但石勒所氣憤的卻非此事,程遐自然也明白,但卻仍然糾纏于此,實在可惱!
鄴城營建逾期只是新,更讓石勒感到氣憤的是,原本預定于新春入拜的鮮卑幾部并關中諸胡和涼州使者,居然無一例外,俱都中途折返。更過分是,鮮卑宇文、慕容兩部使者甚至公然襲擊前去迎接之眾,擄掠而還!
“右侯棄我,實在痛心!若是右侯仍在,安能身受此辱!”
石勒驀地長嘆一聲,眉目之間滿是追憶緬懷。
聽到這話后,殿下垂首眾人神態俱都略有異變。而其中程遐放在案下的兩手更是驀地攥起,視線陡然厲色幾分,旋即便避席而起深拜羞慚道:“臣等不能攘憂于外,以致主上深憂至此,實在當罪!”
其他幾人見狀,也都紛紛避席請罪,幾名將領更是痛心疾首狀,聲色俱厲踴躍請戰,要北擊遼東將賊首奉于君前。
石勒眼見此狀,只是冷笑一聲,繼而便不沸慨道:“往年余等,不過鄉中小得猛進,茍全性命,勇爭天時。司馬失德,自棄其眾。能乘此勢者,并非一家,幾十載屢破強敵,方今坐享中國,誠是天命在我,但也多賴眾卿之力。昔年窮命之杏,如今也多封侯建功,執事臺省,方伯于外,可謂俱幸!”
“我與諸卿,相識于微,共進此時,社稷分享,寄望悠遠。然則,中原雖有定,吳蜀仍未平°是心頭尖刃,稍有懈怠,諸賊即要厲行,剜我血肉,割我疆土家殘養東南,心腹肝鈔大患,我是旦锨慮,唯恐有失。但你們幾位自叩心跡,是否此心同我?”
“南虜陶士行,老賊將死,仍能緊厲兵事,奪我襄陽權、彭彪之徒,俱為國中之勇將,往年不乏雄事,如今竟亡于南鄉夷兒之手,究竟是他們氣驕志墮,自壤路?還是晉室仍存余眷,幸得良士?你們諸位誰能道我?”
講到這里,石勒已是厲態畢露,早已皮肉松弛的額角甚至都有青筋露出,可見心情之惡劣。幾十年戎馬生涯,從一介寒傖到如今君臨華夏,石勒心中自有一份驕傲和滿足,雖然是胡主中原,但并不認為自己此生功業就遜于那些古時明君。
然而就在剛剛過去的一年最后一段時間里,南廷突然雄起,幾線作戰全面猛進,而自己本以為已是頗為穩固的邊境疆土,竟然接連有失,幾無奏捷!
而南面戰事的受挫,直接令得周邊形勢俱有動蕩,震怒之余,石勒心中更有一種美夢被驚醒的羞惱和余悸。原來早先他所自以為的功業,竟然如此脆弱!
如今還只是略有征兆而已,若事態再有惡化,局勢又會演變到哪一步?
且不說南面頑固的晉室余孽,單單只是在中原,他所看不見的陰暗角落里,會不會就有懷揣險志之徒,一心盼望天下再次動蕩起來,一如年輕時候的他?又或者就在他眼皮底下,已經有狂悖的陰謀在醞釀?
如果天下再起動蕩,他還有沒有四面征戰的雄心和精力?而早年這些誓死追隨,如今已是高位重權在握的臣子們,是否還能保持初心如故?
一想到這些問題,石勒心內就忍不住戾氣滋生,恨不能手刃臠割那些意圖破壞他畢生功業的奸邪[主雖老,屠刀不鈍,誰敢以命試法,還他一匙霆殺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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