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州一場大捷,給建康民風帶來的影響不可謂不大。
以往南北對戰,雖然也都不乏勝負,屢有斬獲。但那大多都是陌生的人,發生在陌生的地點,即便是偶有聽到,也都大多倍感陌生,只覺得是與自己無關的人和事,乏甚共鳴。
然而這一次,戰斗只發生在一江之隔的涂水,甚至不乏人言之鑿鑿說道站在沈園摘星樓最頂層便能看到戰斗發生的地點。雖然都內絕大多數人都無榮幸登上那里欣賞風光,但并不妨礙他們思維發散,對此深信不疑。
而且參戰的人也并不陌生,乃至于可以說是都內民眾最為熟悉的駙馬沈侯。當然同樣多數人對這位駙馬也是緣慳一面,但卻談不上素昧平生,因為如今的建康新城,幾乎處處都有這位駙馬留下的痕跡,任何風物話題一旦延伸開去,幾乎都可以與這位駙馬產生聯系。
所以這一辰事也是引起了上至公卿、下至黎民的廣泛關注和討論,以往有關于羯胡的話題,在都中那是近似禁忌的話題,雖然不至于完全禁止討論,但每有集會一旦言及這個話題,便難免會造成冷場,實在是無可言道。
可是如今,再言到羯胡的話題,都內民眾已經可用調侃的語氣笑言種種。畢竟羯胡的兇殘卑只是一個傳言中的飄渺形象,而大桁下那成排連串的首級卻是實實在在的畫面。
所以漸漸也形成了一個觀點,無論家世再怎么顯貴,吹捧再怎么夸贊,卻連北上殺奴的經歷都無,終究只是第二流的人才,不算是一等名士,較之駙馬沈侯遠甚。
面對這樣一股民聲風潮,都內那些不峰譽的世家子弟也是有苦難言。不乏人有心想向這些愚民解釋一下文武殊用,人有無才能、能否彰顯,絕不只限于武事一途。
然而大眾的邏輯就是那么簡單且純粹,人家能做到,你就做不到,你就是無能,你就是庸才是一時間,就算沒有家中親長訓令,這些世家子弟競游之風也都大有收斂。
因為出門一趟,哪怕就連道路旁寒傖小民都對他們指指點點,倍言其人才淺膽怯,辜負家聲。雖然大多數時候,他們都不將這些寒傖小民放在眼里,但正因如此,就連這些卑微如塵埃的小民都對他們指指點點,橫加鄙夷,反而讓人更加受不了,索性眼不見心不煩。
與都內那些飽受非議的世家子弟不同,豫州軍今次入都陛的將士們可謂是倍受歡迎,一俟出現在建康城街頭,便引起民眾們的駐足圍觀。
當然并不是說都內民眾對這些豫州軍將士便欽佩有加,在多數人看來,這些外鄉寒傖之徒只是僥幸追隨于駙馬沈侯而已。要知道當年沈侯百騎歸都便能力破萬數亂軍,解救君王,如今北上力斬羯賊,自然不在話下!
但話雖然這么說,人們在看待這些豫州軍將士的時候,心情也頗不同。
這些將士當中,本屬于勝武軍的那都是層層遴選、體壯力大之人,而即便不屬于勝武軍,也是庾懌在豫州軍主列精挑細選,務求給人一個勇武芋。所以一個個都是昂藏雄壯,悍氣十足,令人倍加側目。
這些將士們,身份自然不足成為高門公卿座上客,但頻頻出現在建康城街頭,還是在民間引起了很大的波瀾。一時間就連這些軍士們的打扮在都內都引起一股風潮,不乏良家子紛紛效仿,以束身收口的軍袍為美。
這些軍士們頻頻出現在街頭坊市之間,大肆采買,既讓都內民眾們因都中物華之盛而倍感自豪,也不乏羨慕這些人囊中殷實,甚至不乏動念以女妻之。
以往對都內民眾而言,家中女郎最好出路無非賣于巨室豪宗為奴為婢,未必能夠得幸,最起碼衣食能有保障。可是早年京畿被破,公卿寒家俱遭殃,少有幸免。親身體會過那種動蕩和絕望,才會越發覺得生逢亂世,無論門戶高低,唯有武勇可恃。
正在這時候,都內也流傳出一樁豫州軍卒軼事編成歌謠。講的是都外郡中一士家門戶,招贅游食壯士為婿子,結果這婿子臨陣敢戰,被將主拔出于行伍中攫升為兵長,一家人因此脫出士籍,成為殷實門戶。
這一首俚語兵尉曲雖非什么壯美詩篇,但卻言之樸實,不難理解,尤其符合效之家對美好未來的暢想和寄望,因而一俟出現,便飛快在坊市之間得以傳唱開來。
時下鄙武之風雖然由來已久,但其實最根本原因還是士家軍揮弟毫無經濟地位所造成的,家無余糧寸帛,還要承擔沉重的兵役,隨時有可能喪命在戰陣上。
這樣的人,哪怕以血肉鑄成長城守護疆土,倍受推崇夸贊,但卻連家室妻女都照顧不到,誰又愿意將兒女托之?
兵尉曲這故事可稱傳奇,然而最重要的是讓人了解到豫州軍士卒們不同其他,雖然也是多有征戰,但一旦被甲,則必有俸食。勇戰得功,還能記功加賞,單此一點,便勝過千言萬語!
于是一時間,這些豫州士卒們又成寒家良婿人選。尤其那個兵尉曲主人公的勝武軍兵尉莫仲被人指認出來后,更是廣受追捧。
原本的軍戶寒傖子弟,如今卻已經成了因戰得功的武奮將軍,雖然只是一個區區的六品下,世家子弟得授等同罵人,但對于寒門效而言,此人事箋堪勵志傳奇!
在這樣的氛圍下,豫州軍又適時放出要廣募寡居并失家婦人為鎮中甲士配偶,應者也是絡繹不絕,短短幾日間便募出數百婦人打算投軍配于甲士。
這當中既有亡籍官奴吏家,也有親長沒于戰亂的孤女々畿雖好,于她們卻無太大關聯,邊鎮或是苦寒,但若真如傳言中那么美好,未嘗不是一條生路。
于是在這喧鬧的氣氛中,豫州軍也開始準備踏上歸途。當然也不能說走就走,君王賞賜、臺中封賞這最重要的問題還沒有得以落實。
興男公主對于都內的熱鬧倒是不甚關注,此時只是滿心歡喜準備著過江北上尋夫。她也明白自己這決定有些草率,皇太后未必就會準許,但這娘子幼來便與夫郎相伴,性格也頗類同,不乏果決,一旦心里有了決定,便立刻付諸實際,不再考慮可不可行。
思久成疾,她是恨不能將都內家中所有都搬上江北去,唯恐夫郎在江北飲食起居都不如都內得宜。但也明白此去運列限,不可能由她任性。于是也就耐著性子精簡再精簡,每天都在考慮該帶什么不該帶什么。
這一日,興男公主還在都南別業揀研李,沒過多久家人便來稟告,言道臺中有訊請公主歸家做準備等待接受封賞詔書。至于封賞的內容也有透露,乃是一次大封,不僅僅只是加封食邑,而是直接提升為縣公!
興男公主得訊之后,初時也是驚喜。她家夫郎越榮耀,她便越高興。更何況如今內外封公者不乏,就連他家阿翁都已是郡公,但這些公爵要么是壯年老邁,要么是襲傳自家族親長。真正以自己功事而封公者,且還是弱冠之年,簡直就是中朝以來絕無僅有!
但在欣喜過后,興男公主卻又有幾分不滿。要知道接受封爵乃是非常嚴肅之事,自有一套嚴謹縝密章程,儀門、章服、家院、儀駕、封戶等等諸多禮制需要交涉,而且還要歸宗報喜,沒有十天半個月的時間做不完。
如今夫郎又不在家,嫡親的家長也都在鄉中,一旦受詔,后續的交涉必然需要公主親自坐鎮。如此一來,她想要跟隨豫州軍赴鎮的計劃必然會受耽擱。
所以在略一沉吟后,興男公主便吩咐家令任球入臺細稟,不打算在府上受詔,請宣詔者過江入鎮宣告。
可是很快,任球便又來回報,言道臺中固執,希望公主能眷受詔,以穩定新勝軍士之人心。
興男公主聽到這回報,眉頭便忍不族起來。她相伴夫郎多年,雖然思維沒有那么縝密,但也絕對不是一個諸事不曉的閨閣婦人,略加沉吟便察覺到臺中這態度略有蹊蹺。
早先遲遲沒有決議,甚至興男公主還幾次入苑在母后面前多有抱怨。可是現在決定作得這么快,而且一旦有了決定便要讓她家眷受詔,仿佛一刻都等不了。既然這么急,早先為什么遲遲沒有聲息?
這當中透出一絲古怪,興男公主雖然想不明白,但卻從心里不愿耽擱過江的行程。既然臺中已經制詔,那在家里受和在臺中受又有什么區別?
莫非母后已經察知她要過江,想要以此相阻?
“關閉家門,就說我身抱微恙,正在鐘山別業休養,旬日內都不便歸都受詔!”
有了這個想法,興男公主心內頓時生出與人斗智的樂趣,她家里連人都沒有,還能怎么受詔?想要宣詔,還不得乖乖過江去!更何況,既然要以大封來穩定新勝之軍的軍心,軍前宣詔,效果不是更好?
臺內那些人不想過江奔走一趟,憑什么要她在家遷就,錯過行程?
于是傭過這一件事,興男公主又開始喜孜孜親自指點家人整理行裝。然而過后不久,家人便又來報,臺中宣詔官員已經直往鐘山別業而去,詢問該要怎么應對。
得知這匯報,興男公主便有些惱怒,這些人簡直太過份}家夫郎不辭辛勞兇險,遠赴江北創建功業,這些人怎么就那么矜貴?不依不饒,不肯過江,偏要在都中授爵!
心內存了這一份怨氣,在興男公主看來,這已經不是受不受詔的問題,簡直就是對她家夫郎的一種輕視們不肯過江去,偏要在都中不依不饒的糾纏,要么就不受封,要么就一定要過江才受!
既然躲不過,那就迎上去!
心內有了決定,興男公主當即便命家人備好車駕,疾往臺城而去。順便吩咐家人,轉告都內沈氏親長,在沒有一個說法之前,任何一家都不準接待臺內封賞官員!
此時,臺城內幾位臺輔湊在一起,心情也不乏焦灼惡劣。尤其中書令褚翜,臉色更有幾分陰郁。
豫州大捷,矚目者本來就眾多,封賞遲遲拖延不決,也讓人憑生許多猜測。褚翜雖然司職中書,照管詔令,但本身并不是一個強勢的執政,話語認之故中書庾亮更是不可同日而語。所以在關于沈維周的具體封賞問題上,他也不能一言決之。
得了王丞相的指點,褚翜想出這樣一個妙招來,但想要做成實局也不輕松。這兩日在臺內分別約見太常、光祿等重臣,屢作溝通,加上王丞相雖未親自出面,但暗里也幫了一些忙,這才在不驚動太多人的情況下達成一個共識。
詔令制成,送呈苑內倒還輕松,很快就獲得了皇太后的批準,甚至褚翜還久違的得了皇太后的幾句夸贊。言語神態中對她家婿子的關愛,讓褚翜都難免略感羨慕。但這一份關愛若是不合時宜,也實在不是一樁幸事。
于是在臺中絕大多數人還不清楚的情況下,這一份詔書便已經制成,而后便是前往沈家宣詔了。這本來是最沒有難度的一個環節,如今沈充父子俱不在都中,余者嫡親也多不在,女主當家,又怎么能夠深悉明辨這當中的利害?
一旦宣詔完成,即便來日沈維周得信還想推辭,惡劣影響已經造成。彼此心隙已生,那就不是簡單的言語能夠化解了。褚翜之所以做到這一步,并不是要破壞豫州的大好局面,而是想要借此嫌隙,來加深臺內對于方鎮的影響和掌控。
豫州之局造成這樣一個局面,老實說他難辭其咎,而王丞相也不能置身事外。
庾懌跟沈維周私相謀奸,要趁著勝勢將豫州造成軍政一體把持的局面,原本用來作為妥協交換的甲田令在這當中發揮了極大的作用。豫州人訛畝一體掌握,自耕自給,還有吳中資貨源源不斷的支援,徹底將臺中晾在了一邊。
如果不能眷將豫州撕開一個口子,來日若再由其發展,割據之勢將無可避免。而且豫州地近京畿,屆時所害較之荊州還要嚴重得多!
褚翜也不想為難沈維周,相對而言他更想收回那個一時糊涂而妥協的甲田令,當時只以為有荊州先例,稍作讓步讓軍事得以更便捷的調度也無不可。但他當時卻沒有意識到,荊州行此政令時,乃是中朝最盛的年代,可是如今的中樞權柄又怎么跟中朝時期相比!
但這種話更難說出口,畢竟甲田令當時是用來作為交換王導丞相之位的。如今丞相也做了,好處要轉手收回來?如果彼此還在臺內,倒可以輕聲細語的商量妥協。可對象卻是一個方鎮,而且是剛剛得勝的方鎮,方鎮與中樞之間的事情,再星也是大事!
他如果真敢這么做,故中書就是他的下場,或許還要不如峻作亂時還有方鎮討伐,可是他如果惹毛了方鎮呢?今日廢了豫州甲田,明日是不是要廢荊州?
國器不可輕用,唯有付諸柔術。凸顯沈維周,讓豫州上下離心,繼而臺中快速介入,讓局面穩定下來。對于王丞相穩重且有效的計謀,褚翜也真是又有領教,既有佩服,又不乏警惕。
但是褚翜卻沒有想到,原本計劃中最無難度的一個環節卻出了紕漏,詔書已經制成,居然無人受詔?
這場面就尷尬了,你要么接受,要么拒絕,既不接受也不拒絕,只是避而不受,讓詔書流轉在外,這是什么意思?而且詔書流傳太久,內容流傳出去,還能不能收到原本之效?而且詔書被如此輕慢對待,時人又將如何看待他這中書令?
就這么忐忑過了一夜,第二天朝會時,大概詔令的事情還沒有完全流傳出去,因而沒有引起什么討論。然而褚翜卻敏感的察覺到不乏人在望向他時眸中隱有譏誚,心情不免更加惡劣,繼而不免轉念一想,不知王丞相在教他時,不知是否會預料到這種情況?
朝會結束后,褚翜懷著患得患失的心情回了官署,已經開始考慮該要怎么收場。其實詔書遭受此類待遇,并非特例,時人不乏肥遁為美,避入山野躲避征詔之事時有發生。
但問題是跟眼下的情況不一樣,人家沈維周可沒有隱避,明明白白就在江北涂中,只是詔書實在不宜送過江去。這一份尷尬,簡直就是中書咎由自取!
然而尷尬并未就此結束,褚翜回到官署不久,久尋不見的丹陽長公主居然在瑯琊王陪同下徑直造訪中書。
褚翜在得到稟告后,先是愣了一愣,繼而便松了一口氣,無論如何,正主已經出現,事態無論演變到了哪一步,也將要有一個結束了。
可是他高興的太早了,待將瑯琊王和長公主迎入官署后,便見長公主一臉不善的望著他。
“駙馬都尉明受國用,率堂皇王師,北上破奴,克成正義之功書掌詔,理應持正公裁,論于明堂,量功以授,何以殿下潛論,逼受私門之賞!”
太多的訓語,褚翜已經聽不入耳,頭腦已是嗡嗡作響。幸在長公主只是在署內訓語,如果這話流傳出去,那么問題已經不是受不受詔的問題,而是中書令不要臉,因權謀私,趨炎附勢,假公器而邀恩,強逼駙馬承受非禮之賞!
一持劇,至此而至。如果褚翜得知他此謀不成,僅僅只是因為強阻怨思婦人去見夫郎,以至功敗垂成,只怕要更加欲哭無淚。
于是趁著風波不大,封爵詔書被召回銷毀,繼而臺內也終于拿出了一個封賞詔令,內容并不多,只是批準了豫州所請,僑置郡縣,職事悉定。雖然這當中也留了一個尾巴,除了梁郡、潁川等寥寥幾個僑郡職事確定之外,余者俱是暫定。當然這又是另一郴涉和較量了。
至于名爵之類,在這詔書中幾無所涉。所謂縣公之類,也是不了了之。畢竟都被長公主罵到了臉上,褚翜是自知理虧,難與人言抱怨,但若還腆著臉要作厚封,那就是真的不要臉了。
然而就算是這樣,他此前費力促成此局,最后落得這種局面,其中內情以及他的難堪,只怕也難瞞作秘辛,將要淪為笑柄。
興男公主在看到臺中新頒布的詔書后,心內不免自責忐忑,沒想到自己一時抱怨,竟把夫郎該得的封爵弄沒了,不可謂不懊惱。不過轉念又一想,自家夫郎才大敢當,來日自然會著功無數,何愁名爵難得!
于是她便也拋開雜念,率著十幾名親厚家人,在庾曼之等人一臉苦色的護衛下,喜孜孜過江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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