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0621 少君之憂

沈充見皇太后,倒也沒有什么特別話題,無非交代一下江州動亂的始末細節,污蔑一下別人,順便表一表忠心。皇太后那里夸贊幾聲,因為不是正式的覲見,也就沒有格外的封賞。

在會面結束的時候,沈充又順便提了一下會稽內史的繼任人選,表示自己一切都愿聽從皇太后的詔命,繼而便在皇太后若有所思的神情中請辭離開。

沈哲子將老爹送出了臺城,自己卻留了下來。剛才入見的時候,皇帝也在席中,一直擠眉弄眼的對沈哲子打眼色。果然他回到官署不久,便接到了內侍的通傳,便又入苑前往皇帝的宮室。

“姊夫你快來,試試案上餐點與你家飴食孰優孰劣?”

沈哲子剛剛踏入殿中,皇帝便在案前連連招手,示意沈哲子快到近前來。

近來得益于皇太后的心情大好,對皇帝的管束也不再如以往那樣苛刻,所以皇帝這段時間來過得實在不錯。最明顯的就是臉頰更見白皙肥嫩,畢竟這杏常在苑內,也沒有別的消遣,處境好壞便直接體現在了飲食上。

此時他面前案上林林總總擺著十幾個碗碟,里面各自盛放著樣式不同的糕點,有的是自沈家學來,有的則連沈哲子都沒見過。

看到沈哲子臉上不乏詫異,皇帝便不乏得意的笑起來:“姊夫你是學雜不精,總算在這食案上被我給比下去了罷?這些飴食,多由我自己精制做成,方才已經讓人再置一份,送去你府上給阿姊嘗一嘗、看一看,我可不是在虛度光陰。還有你家那個劣弟兇兒,早先總是怨我與他爭食,我是有君子雅量,不計前嫌,也給他送去一份。但以后還要常享,哼哼……”

言雖未盡,但意味已經很分明,可見不計前嫌之類都是虛言。

眼下室內也無旁人,沈哲子也就不再執禮客氣,隨手捻起幾塊糕點嘗了嘗,繼而便吐在了案上,甜的齁人:“飴糖調味,只是點綴,陛下固執于此,實在過猶不及啊!”

“怎么會?”

皇帝見自己勞動成果不受尊重,賭氣般接連丟了兩塊糕點入口咀嚼起來,滿臉享受模樣,繼而又嘆息一聲道:“姊夫你變了,不如以往那般與我親昵。你是再說飴食?不過是勸我不要沉迷這些新,還是要明知奮進對不對?”

沈哲子端起茶漱漱口,聞言后險些一口茗茶噴入唾壺中,心內也真是有幾分無語。這杏真是想多了,又或對自己手藝太自信,他真的只是吐槽糕點難吃而已,結果這杏寧可自認不是一個合格君王,也不愿承認自己手藝不濟。

“人之口味千奇殊異,終究還是要自求舅啊。”

沈哲子往案后退了退,對這滿桌甜食真是敬謝不敏,實在沒有那么好的腸胃:“不過陛下也真是應該適可而止,凡事失量總是不美。人事最美妙,總在得與未得之間,淺嘗余韻,最堪回味,窮耗厲索,反倒失了神髓。”

皇帝初時還在仰著下巴生悶氣,待聽到沈哲子這么說,才似是恍悟一般一拍大腿,不乏感慨道:“聽姊夫你這么說,我才明白久來的困惑、夫你知我平生所食最甘美是何時?便是前年你率兵歸都,打退逆賊,使人送來的砂糖胡餅!過后再食其他,總是少了滋味。我還道是宮人料用不足,自己親身去做仍覺不美。原來如此……”

沈哲子聞言后倒是一愣,這種新他怎么會記在心里,卻沒想到皇帝居然還念念不忘。

“不過阿姊早前說的,又跟姊夫所言不同。她道我飲食口味,便如人之相處,越親越久越知滋味,不達極致不知人世復有樂鄉……”

沈哲子聽到這話,神情便變得有些古怪,不過見皇帝只是眉頭微皺望著食案,大概憑其閱歷也咂摸不出這話里另有意味。

“我還是覺得姊夫所說更有幾分道理,婦人終究淺見。”

沉吟片刻后,皇帝才嘆息一聲,還是覺得姊夫比阿姊靠譜一些過說完這話后,他那肥嫩臉頰上便閃過一絲羞澀,湊到沈哲子面前來低語道:“姊夫,我問你一樁私密,你可不要告訴旁人,尤其不能告訴阿姊!”

見這杏一臉難為情狀,沈哲子不免便心生好奇,湊過去點了點頭。

“姊夫,你與我阿姊成事之前,可曾擔心我阿姊是個丑婦?我倒不是覺得容貌美丑能斷人優劣,只是,誰不希望自己室內是個悅目之人?待見我阿姊雖不貌丑,但卻是個惡娘子,你有無失落?如何待之,將她教成如今這個溫順娘子?”

皇帝問出這話后,肥臉上已是一片臊紅,兩手心頗為局促的搓在一起。

沈哲子聽到這問題,已是忍不綜一聲笑出來,待見皇帝更加的羞不可當,才擺擺手背過身去勉強收起了笑容。

話一出口,皇帝也就不再全是羞澀,而是長嘆一聲,說道:“我是真的擔心啊……前日母后又讀列女,姊夫你知不知列女傳?內里一篇齊王失德,無鹽之女面陳四殆……母后向來待我嚴苛,也有不滿,我是真的擔心她只求文義,要因賢擇丑為我炎……”

沈哲子原本已經將笑意按捺下去,待聽皇帝憂心忡忡講起自己的擔憂,不免又是背過身去強忍許久,待到轉身過來,便見皇帝正一臉幽怨的望著他,自己也有些不確定:“這倒不至于罷?”

聽到沈哲子那充滿不確定的語調,皇帝臉色更喪,手托著腮憂嘆連連:“母后是個怎樣性情,姊夫你又不是不知……你看,連你都有此疑,我又怎么能安心啊!”

“這倒也不盡然,無鹽賢德,人世罕有。德容俱損,又不是沒有前史可鑒。終究還是德先貌后,眼下諸事未定,陛下你又何苦自尋煩惱。”

沈哲子也不知道該怎么安慰這個明顯婚前焦慮癥的興子,居然單憑皇太后讀列女傳就能引申出來這樣一個擔憂,這么一想,莫非當年賈南風也是因為這個理由做了皇后?也真是思路清奇。

皇帝聽到沈哲子這么說,已是激動得一拍食案,一驚一乍倒嚇了沈哲子一跳。而這杏則一臉振奮的拉著沈哲子手腕,連連感嘆:“我就知向姊夫訴苦就對了樣一個先例,我怎么就沒想到然妄論故長無禮,但終究是此生長憂,也顧不得那些虛禮。若是有容無德如我阿姊,還可教其改過。若是生來此態,又怎么去改!”

沈哲子聽到這話,臉色便有些不好看,好歹是自家娘子,怎么能容人如此貶低才有容無德,你全家都有容無德么腹誹著,似乎也有哪里不對。算了,回家枕邊風吹一吹,總會有人收拾這杏。

皇帝那里還在喜孜孜為自己找到一個強力的理由去勸說母后而欣喜,過半晌才發現對面的沈哲子臉色有些不好看,繼而才意識到自己一時逞快失言,接著便滿臉堆起訕笑:“姊夫,這些事你不會到外間宣揚吧?”

沈哲子冷笑一聲,用得著對外宣揚?回家枕頭風一吹,就夠你雞毛鴨血的過他也不打算就讓兄子這么輕松快意,作勢嘆息一聲才說道:“陛下既然得居大位,當知海內萬眾所矚,憂患難免,率性難為。天子之美,美于海晏河清,宇內咸伏,豈獨專于婦人位之選,能附人望者,不出幾戶之內,怎能因儀容而毀!”

換言之,你也不必高興的太早,你就是一個插標賣身的小馬駒,來日誰能翻身上馬,你說了也不算。

“姊夫,你變了……早年我要滾脂,要品飴食,陷于賊軍,都是你來救我。你怎么能這么說?早年你家娘子虐我,我是因姊夫厚情,一忻之言之隱,兄弟至親我都不敢啟齒,要請姊夫解惑……”

聽到皇帝不乏哀怨之聲,沈哲子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的確這些話皇帝不跟自己說,也找不到別人傾訴,而自己的確也從未以君臣之禮而為意自持,不乏愧疚。但這種事情,他也真的不能有什么實質性的幫忙。

略加沉吟后,沈哲子才說道:“陛下之憂,倒也不是不可緩解。近來的確有一機會,可以略作遠瞻,但究竟后出何室,實在非我能決。”

“能看一看?看一看也好,姊夫,我真不是怨你。其實我、唉,我是多羨慕阿姊終日長笑,無憂縈懷……你是真心善待阿姊,你是……母后雖然不言,其實我能略度一二。父皇所托得人,我也、我也深信姊夫!”

沈哲子聞言后,略有愕然,倒有些不習慣皇帝這種口吻,一時間不知該要怎么回答,只是拍拍皇帝的手,轉而言起剛才所言之事。

清議喧鬧數月,也到了該收尾的時候。中朝時期,應是皇帝出面饗食宴請內外時賢,同時也會有所禮召,不過這舊禮持續時間也不長,僅僅只存在太康前期。到后來政治氣氛空前緊張,也就作廢了。

沈哲子是打算借助今次的清議,來奠定他家司職典選的一個先例,這對于以后整頓吏治乃至于組建霸府主持北伐都有不小的意義,所以近來也在籌劃最后一癡尾的盛會。屆時安排皇帝看一看那幾家備選的女郎樣貌,倒也不是什么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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