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子聞言后,便自袖中掏出自己早就寫好的一篇長文,讓人呈上給溫嶠:“晚輩歷淺職微,本無置喙之地。但也久困于物議侵擾,略有一二思得,溫公有問,不敢藏私,希望能略有裨益于事。”
“歷淺職微?惹事那時怎么沒有這一份自知?”
溫嶠聞言后不免又冷笑一聲,怨氣實在太深,接過長文抖開,一看那字跡,口中便是嘖嘖有聲,不屑姿態畢露無遺。
沈哲子見狀,老臉不免又是一紅。他在書法一道也實在下了一番工夫,平日里閉門欣賞自己墨寶,也頗有幾分自得,覺得不乏可觀之處。但是要命就要命在他生于這個時代,大書家層出不窮,他這一篇誠意滿滿、匠氣滿滿的墨跡,自然難入溫嶠法眼。
總之還是一句話,害我者,世道也!本來就乏甚天分,又不可能將時間大量虛擲在這上面,能看已經不錯了。
雖然字跡實在難稱精妙,但是內容還是對溫嶠有著極大的吸引力。洋洋灑灑數千言,沈哲子對問題考慮的也全面,提出的幾個策略方方面面都有兼顧。哪怕在溫嶠看來,也是難得的思路清晰,沒有什么大的疏漏。
然而越是如此,溫嶠不免越是看沈哲子不順眼。這杏就是典型的根上歪了,才情極高,若能導善而用,實在是不可多得的良吏。但如果存心使壞,也實在讓人防不勝防!
這些舉措當中,其他幾條諸如由臺城出面,將清議納入正軌,著重探討禮儀典章之類,這些還是尋常,也是臺輔們這幾日商議的一個重點。今次清議規模雖然不小,但真正有影響力的在野南北時賢也就那么多,臺中出面組織起來,進行一些正規的集會,能夠有效的壓制濁些駁雜紛亂的議論。
但其中有一條引起了溫嶠的關注,他通覽一遍內容再返回頭來看,指著那一部分,神態略顯玩味望著沈哲子:“這個盧鋮,與你到底是有舊怨還是舊誼?”
沈哲子聞言后便酗道:“這一點,真的不敢有瞞溫公。我與這位盧師君,實在算不上舊識,惟一一次相見,還是年前庾長民廣陵迎親,止于禮應。至于其人入都之后種種,晚輩也是不乏小愕。”
“小愕之余,只怕也不乏因勢利導吧?”
如今在溫嶠心中,對沈哲子的信任已是跌為負數,雖然他還不清楚這杏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致使盧鋮做出那種令人大嘩之事,但若說這背后完全沒有沈哲子的身影,他是一萬個不相信。
沈哲子聞言后只是呵呵一笑,不再深言,繼而正色道:“晚輩并非厭世絕眾之徒,但世風種種,卻也不愿諸多迎合。世事多艱難,全心應對都感不暇,至于玄虛出世之說,也實在無心關顧。方士邪說,非禮非經,卻能令得人心惶惶,物議難平,這難道不值得警醒?若是只作等閑觀之,即便今世無憂,只恐為后世埋禍!”
沈哲子那種務實作風,藏是藏不住的,以往少作宣揚,如今卻是越來越懶于掩飾。溫嶠聞言后默然半晌,繼而才拍著座位感慨道:“杏大器展露,我或還能生見黑頭居此啊!”
類似的感慨,他此前不是沒有說過,但今天說起來,感受卻又不同。這杏器用見解深刻,哪怕天師道在其眼中都只是一個工具而已,而且取舍有度,手腕較之時局內許多老資歷還要精熟得多。一方面借助道內師君的爭執達成自己的目的,過后卻又毫不留情的鏟除異己,這絕對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格局和手段。
沈哲子聞言后只是微微一笑,欣然接受了溫嶠的夸贊。他的手段并不出奇,只是目標卻非誰都敢動手。不過盧鋮那家伙經此之后,也實在是沒有了什么外援可恃,正宜輕松摘去。
又閑談幾句,溫嶠才正色道:“今次亂事,乃是中興以來最劣}王之命,曲解詐用;臺漱儀,蕩然無存眾嘩然,群臣自危既然交出這一份策略,可見也是認知深刻。若是后續疵不當,遺患尤深!我不管你心里還有什么打算,既然已經歸臺,就切記不要再滋生事端,臺內也要群策群力,渡此一厄!”
“晚輩明白,一恩遵臺輔諸公教誨遣用,絕不再敢自作主張。”
沈哲子講到這里,神態間不乏無奈道:“其實晚輩性非好弄事端,然則當世困頓實在太多,累成疾瘤,不以快刀剜割,不能發奮勇進。永嘉之禍,熊熊如火,頃刻灼透神州,前陣既失,更宜憤而怒爭,妄求茍且,實在不是社稷之福,也悖于天道遠矣!”
“杏真是實在可厭!”
溫嶠聽到這話,神色變幻幾番,最終還是指著沈哲子長嘆一聲∴似言語,未嘗沒有在他心中醞釀過,只是隨著年齡漸長,激情不復,越來越少思及。如今聽起來,心情也是極復雜,不乏認同、不乏分歧、也不乏自傷,乃至于嫉妒,終究壯氣不再了!
待到沈哲子起身告辭,溫嶠才又說道:“你家被封的沈園,臺內已經解禁≤是都內勝景,虛置未免浪費,你也要擔當清議之事,倒可用上幾場。”
沈哲子點頭應是,對此其實甚少熱心。摘星樓已經完成其階段性的使命,封不封禁對他而言都非什么重要問題。
以往的他是姿態張揚,手段卻求穩,雷聲大雨點小。但以后姿態要趨于內斂,不必再過分張揚,但是手段一定要日趨強硬起來。因為留給他的時間,真的已經不多了。
沈哲子入臺之后不久,臺內各項舉措也都一一以詔令形式公布出來。首先第一條是駁回了王導的請辭,但準許告假,由光祿大夫劉超和彭城王司馬纮共同代理司徒事。
單單從這一條舉措,便能看出來繼任掌管中書的褚翜行事作風還是偏于陰柔,遠不如庾亮硬朗激進,不是一個領袖型的人才,仍然不敢旗幟鮮明的去壓制王導。而且其人威望也確實不足,居然還要借助宗室力量。
當然,褚翜這么做也是有不得已苦衷,他能夠躍入鳳凰池,本就不鋒翁得利撿個便宜,加上又沒有可靠的方鎮力量去支持,做事難免就會畏首畏尾。
原本在陶侃那里倒是投注了不少的關注,希望能將荊州拉攏過來。可是陶侃等人三鎮勾結,占篆州,令得朝野側目,他這會兒也不好明目張膽的再去示好拉攏。假使在中樞對王氏打壓太狠,繼而又被方鎮冷落了面子,臺內局勢更加不好掌控。
這世道有千般玩法,但卻只有一條真理,那就是有兵才會硬氣⊥連當年上升期的庾亮,有先帝的大力扶植,也要拉攏沈家這樣的土宗豪門。而如今的沈家,早已經不是哪一方的籌碼,也不是褚翜能夠再掌握的。
至于第二項詔令,則就是正式承認陶侃對江州的占據,使其兼任江州刺史。同時詔令三鎮人馬即刻歸鎮,令陶侃快速穩定篆州的形勢,審斷動亂始末,論罪而罰。
第一項詔令如果說只是反映出褚翜個人的軟弱,第二項則就是臺閣整體都還迷糊著,拿不清楚該以何種方式去面對那三鎮,甚至將刺史招歸述事都不敢明令行文。不過三鎮也算是給面子,分別遣使歸都表示愿意受詔入見。尤其陶侃,不只推辭江州刺史之職,請臺中另擇良選,而且還主動表示讓出江州動亂的問責權,請臺中遣使去調查。
當然這種話也就說說而已,就連王舒都被搞死了,誰還敢不知輕重的一頭扎入江州這一險地!
不過這樣一來,最起碼原本有些僵持的局面算是得以緩和,臺中一方面準許幾名刺史歸都述職,另一方面也派了鐘雅為首的一隊臺臣,前往江州。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鐘雅將會以江州長史兼任豫章太守,也算是彼此的一個妥協和讓步。
臺中和方鎮之間有來有往的交涉,令得都內一時肅殺的氣氛有所緩解。雖然后續注定是有人家要倒霉,但事情最可怕是屠刀高懸未落的時刻,簡直度日如年。
如今臺內已經與方鎮之間達成一個初步默契,后續的許多事情其實也就漸漸有了端倪。那真是排隊等待上位的,已經摩拳擦掌往前靠攏,而注定要倒霉的,也是四大告,希望能夠擺脫噩運。
諸多要倒霉的人,第一個便是已經淪為萬人嫌的京府盧鋮,以侵占田畝、勒索聚斂入罪,直接被捕入廷尉,論罪待處。
這一件事影響不可謂不大,盧鋮雖然不是什么臺閣高官,但也確是時局內一個名流。雖然其人命運早不乏人有所預見,但真正發生的時候,仍是讓人喟嘆不已。其人罪狀雖然與言論無關,但本質上還是因言入罪,這對于時下都內過分嘈雜的氣氛而言,不啻于潑了一盆冷水,警告那些時賢,人是要為自己的言論負責任的!
雖然最終這件事會將天師道打擊到哪一步還是未定,但因有此震懾之效,沈哲子的工作開展起來倒是順利得多。
要知道參加清議的人不乏滿腔孤憤,對臺輔諸公都是說罵就罵,沈哲子區區一個四百石的兄輩,居然也能人五人六的人前稱顯,實在讓那些人無酚受。所以最開始沈哲子以東曹掾去拜見那些時賢名流時,得見者寥寥,大多都是避而不見。
但是隨著盧鋮鋃鐺入獄,這種情況得以好轉,雖然還不足讓那些人即刻轉變態度有所諂媚,但最起碼態度端正許多。所以近來沈哲子也是策劃了幾場規模不小的清議,與會者數量不少,氣氛也還算可以。
而沈哲子在公府內也真是站好最后一班崗,臺內已經有了定論,稍后便要拔取錄入臺閣,擔任給事黃門侍郎,由公府轉任近侍。當然這也只是一個過渡,只是提上一提,稍后外遣時才好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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