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0613 一死難了

一語成讖是什么樣的感覺?

如今建康城內不乏人就在享受這樣的感覺,雖然王導及時的補救,讓王家免于相當一部分物議的抨擊,但這世上最不缺就是郁郁不得志、惡眼觀世之人。

這些人以那條讖語為源頭,頻頻攻訐瑯琊王氏虛君弄權、把持內外,尤其讖語所指向的王舒,更是惡劣至極,不忠不義、滅絕人倫,簡直就是十惡不赦。言到憤慨之處,真是羞于與此類惡徒共戴一天,恨不能執刃殺之。

然而越是言辭叫囂兇狠的人,行動上反而算不上勇猛。若真將刀遞到其人手中,儼然又有了掃地恐傷螻蟻命的慈悲心腸。

所以當王舒的死訊傳至都中時,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一種言殺大臣的虛幻感:他們只是嘴上叫囂幾句而已,王舒怎么就死了?

一時之間,有沒有滿足感暫且不提,惶恐倒是真的。王舒死了,瑯琊王氏會否有所反應?會不會轉而將怨氣發泄在他們身上?

與這些人一樣大感驚詫的還有如今臺中執事的褚翜等人,誠然他們的確是借著那條讖語、趁著王導自顧不暇的時候,盡力的去爭嚷權,乃至于頒布詔令,準許三大方鎮發兵江州幫忙定亂。

但是自從蘇峻作亂之后,臺閣中樞威信已經跌落到了一個谷底,對地方的節制幾近于無,話語權有多少那真的是看地方上愿意給幾分面子。所以在褚翜等人看來,即便是臺中有詔令,那三方肯定也會各有算計,乃至于諸多推諉又或討價還價。

原本在他們的計劃中,用是幾大方鎮都被攪動起來,人心腐,彼此警惕而又各有貪圖〃閣居中作為仲裁,在往來的拉鋸中逐步往各方滲透,繼而再將中樞的威信給樹立起來。別的不說,單單十足弱勢的王舒,如果沒有臺閣的支持,這一次難關便極難渡過。而想要獲得中樞支持,肯定要有所表示。

可是他們沒想到,一紙詔令出都,隨后王舒死訊傳來。那三個方鎮簡直就是乖巧聽話到了極點,甚至都沒有再發函文到臺中來確定詔令的意圖和發兵的日期,就這么快捷的各自發兵,直接把王舒給捂死在了江州!

政令如此暢通,一紙而冉伯性命,這簡直就是中興以來未有過的怪異之事至于讓幾名臺輔都有蓄力太滿被狠閃了一下的感覺,心內充滿驚疑。

所以當沈哲子奉詔入苑行過臺城的時候,簡直受到了明星般的待遇,在宣陽門附近等待他的臺臣們竟然將偌大城門都給死死堵住。

“近來久潛庭門之內,外事所悉實在不多,關于江州亂事具體如何,我也與諸位一般都是滿頭霧水。身受皇太后陛下疾令召見,實在不敢久留,抱歉抱歉。”

沈哲子被堵在宣陽門這里,連連拱手致歉,一直等到苑中內侍并宿衛們匆匆趕來,才總算得以行過。

“賢婿快請入座!”

沈哲子一俟行入苑中殿內,未及下拜,皇太后已經大步行來,拉著沈哲子行入殿堂中,親自將他引到坐席前,兩眼充滿了贊賞。

“母后如此厚愛,臣實在受寵若驚。”

沈哲子身受如此禮待,還是恭敬行禮而后才入席坐了下來。

皇太后眼望著沈哲子,眼角發絲都洋溢著喜悅,一待沈哲子坐定,然后才說道:“江州所報仍未歸都,可我已經迫不及待想要得悉始末,維周你能否為我詳述一番王賊是如何絕命?”

豫州對大江的封鎖仍未解除,如今都中只是知道王舒已經死了,但更多更具體的訊息卻還未傳來。沈哲子這里所知倒是不少,老爹率部抵達鄱陽后,幾乎每天都有書信溝通。

但他自然不會得意忘形,炫耀自己所知甚詳,聞言后只是擺手道:“臣于此所知也是不多,實在難為母后解惑。但王賊內不能事以忠,外不能安于任,其咎自取,應是難得善終。”

“可惜、可惜不能親執賊于宗廟,臠割以慰先君!”

皇太后悵然一嘆,但眉眼總算舒展,繼而便又問道:“賊是喪命其罪,奪其哀贈,這是沒有問題吧?”

沈哲子聞言后,大感女人記仇真可怕,他是一個注重實際的人,儀式感方面反而沒有太大追求,所以在這方面考慮并不多。而且事到如今,這種事也根本不需要他再考慮,自然不乏人磨刀霍霍準備繼續拆瑯琊王氏的臺,自然會有人察顏觀色,滿足皇太后的要求,擬定罪名剝奪王舒一應哀榮。

“今次之事,我聽說親翁也親自率部前往江州除賊,真是辛苦了。”

“食君之祿,當忠君之事。家父有幸,能親歷其事以報先帝厚識之恩,乃是家門之榮耀。”

沈哲子連彌說道。

皇太后指著沈哲子酗道:“你這郎君總是過分執禮,大喜之事,稍作縱意也無妨。今次不作行詔,你轉告親翁,不必急于歸鎮,且先赴都一行,我要厚備家宴款待。親翁他不只勞任鎮于東南,更養成麟兒,為我家添一佳婿,為君王添一良臣,我要當面謝他!”

講到這里,皇太后又忍不住垂首抹淚:“人之賢良奸逆,實在難辨$生共圃之稻稗,原是剜心割肉的仇寇!若非先帝南北普言作備留,婦人又能與誰為謀?只恐將要長仰奸賊之鼻息,朝夕不保啊!”

講到這里,皇太后便又說道:“維周,吳中那一位陸師君眼下可還逗留在都中?我想為先帝陰靈齋醮禳災,祭告佳訊,你能否轉告有請?”

沈哲子聞言后,便正色說道:“母后所念,臣深有同感。然則先帝英邁之主,胸襟浩瀚,所慮應是超凡而遠邁前賢,壯志凌世。方今之世,社稷仍是偏安東南,君王厚德未有澤被南北,北地支離破碎,胡虜仍是狼行,若只俗念有告,臣是愧于啟齒!如今奸邪喪命,內外咸歡,正宜上承先王未竟之志,深銜萬眾絕祀之恨,掃蕩群逆,奉國器于舊都,正統嗣于故國,屆時再禱告先王,才是普世共慶!”

“可、可是,這又豈是容易完成的事情”

皇太后聞言,神情不免略有黯淡。

“賊虜者,荒土之禽獸也。偶竊冠帶,但卻不悉忠義,不行倫理,窮饑兇悍之厲徒,天人共厭之惡類,或逞一時之威虐,必生互噬之大患}王乃華夏之正序,海內之共主,偶或偏失,未為長患,懸罰于明堂,募壯武于四野,策御群賢,以武制暴,以正誅邪,上下共心,內外同力,圍獵群胡,滅其族,絕其嗣,指日可待!”

沈哲子講到這里,避席下拜道:“精金之志,萬鍛不損其堅,則世事無一疑難。臣本非案牘之才,君王有任,不敢請辭,但更愿為王先驅,馳騁于北,復王化于舊土!”

“這、這維周你快起,快起8后深知你是素來忠勇,強留于內實在屈才,但你也要體諒親長的苦心,我是不舍、不忍將你置在險處。唉,若使朝士都能效于我家賢婿,國事不至如此艱難啊”

皇太后起身降階親自扶起了沈哲子,嘆息道:“維周你本是大才高選,但卻拘于公府久受掣肘閑置,我也是深有不平。待到今次事了,無論臺中何議,我都要將賢婿拔出公府,另擇顯用。”

講到這里,她不免又是一嘆,說道:“可惜今次不能一竟全功,拔除逆門”

沈哲子聞言后便不免一汗,如今只是單單死了一個王舒,后續便還有大量的事情要做,沒有三五個月的時間時局都難徹底平穩下來。若真將王氏連根拔除,那樂子可就更大了。

皇太后是急于找人宣泄一下心內的喜悅,所以在得知王舒死訊后,便即刻召沈哲子入苑來見。沈哲子先前所言倒也不是急于外任,只是要引開皇太后的注意力而已。他就算要外任,也得等到時局漸趨平穩。

今次除掉王舒,雖然借用了天師道,但并不意味著他對天師道就完全放心§師道對底層的滲透力和組織力實在太強,這個優勢是朝廷和世族豪門都不具備的,如果不控制在手里,遲早都是一個隱患。

前不久陸陌那一場上三師齋出現意外,言到國中存怨,沈哲子所準備的說辭就是王業偏安、胡奴肆虐,不能作大齋,直接限制掉這些齋醮儀式的上限,也借天師道的聲音再提醒時人正視這個事實。

接下來就是干掉盧鋮,以方術邪說操弄物議,中傷大臣,尤其這個大臣被言傷致死。雖然事實并非如此,但呈現在表面的確實是這樣一個邏輯。想必很多內外大臣對此也都不乏側目,會正視天師道惑弄人心的害處,不敢再有包庇。

在經過了一段時間的空閑后,沈哲子便又忙碌起來,許多收尾工作擺在面前,還要準備歸臺復職ˇ得昏頭轉向,若非家人提醒,甚至連王舒遺體歸都的日子都給忘了。

在得知皇太后力排眾議所決定的方案后,沈哲子不禁又是感嘆女人真是得罪不起。王舒雖然死了,但名義上還是死在任上,所以遺體并未直接歸鄉安葬,而是被扣留在了石頭城。

接受這個工作的便是譙王司馬無忌,想到譙王平日便不加掩飾的流露出對王氏的恨意之深,接下來王家會面對怎樣的刁難也就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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