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0574 徐州亂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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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三人俱受鞭笞,這給歡快的氣氛潑了一盆冷水。接下來眾人無論心內是何感想,也都不好再放浪形骸,肆意玩鬧。

沈哲子那為國用而惜己身,絕棄服散的論調,很快便通過謝奕等人之口傳揚出去,繼而便在這三百多名都中世家子弟中引起了討論。

有的人對此自然嗤之以鼻,他們這些世家子弟,自有庭門舊勛作為堅強后盾,又不像寒庶人家一樣只能卑事無用,有大把的時間和精力去追逐那些玄虛樂趣,自然也就對沈哲子那種論調乏甚認同感。

但也有人對此奉若圣圭,認為這是認清時勢、積極備用的老成持重之言,心理上的認同轉付實際行動,有的撰文書寫服散對身體的戕害,有的身體力行,燒散明志。

原本尚算其樂融融的迎親隊伍,因為秉性、意趣和認知的不同,漸漸分成了兩個陣營。認同沈哲子的和不認同的,大概各占一半。

這樣一個結果,沈哲子還是感到很滿意的。他很清楚他這一個論調,在時下而言實在難以獲得主流的認可。在這三百多人的一個小團體中,居然能夠得到一半的人認同相應,已經是非常好的一個結果。

一方面自然是因為他個人的人格魅力,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這些隨同前來的世家子,不乏常年混跡沈園的憤青們。沈哲子將服散與北伐聯系起來,那么服散與否已經不止是個人的口味愛好問題,已經上升到了道德和忠義的高度。

眼下還只是局限在一群年輕人之間的討論,來日回到都中,關于這個問題肯定也會引起時人的廣泛討論。有爭議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時人根本意識不到熱衷服散的對錯與否,當這個問題有了被討論的價值,那么自然會有源源不斷的人加入到兩方陣營中去。

以往沈家是一個上升期,是要廣泛的造勢求援,以期能夠增加影響力。可是現在,他家勢位已經攀升到一個臨界點,也不必再像以往那樣從善如流,需要強化自己的主張和宗旨,這才是一派領袖該有的姿態。

年輕人們之間的分裂和爭執并不影響婚事的進程,庾曼之那里補救的及時,總算把生米做成了熟飯。郗家人來到莊園后看到那滿園的狼藉,臉色都變得有些難看,本來對這個姊夫便有幾分不滿的郗愔更是氣得直接拂袖而去。

但事已至此,追悔無益,即便有酸楚那也要把苦水往肚子里咽。還要整理一下送親隊伍,趕在年關之前過江返回晉陵。

一行人又在廣陵逗留兩天,一直到了臨行之前,郗鑒才抽出時間來接見了一下沈哲子。

沈哲子到達刺史府的時候,內外各種彩燈等喜慶裝飾尚未撤去。徐州諸多部將們尚在正廳開會,沈哲子先被安排在了偏廳等候。

他所在的地方與那正廳隔了一道高墻,中間還有數丈的距離。盡管如此,沈哲子還是能夠聽到那里的爭吵聲、乃至于咆哮聲。依稀聽到幾句,心內便將爭執的內容勾勒出一個大概。

淮地戰區,在當下南北對峙的局面下,一年到頭大大小小的沖突數不勝數。眼下爭執的雙方,主要是臨淮前線與廣陵本部眾將在吵鬧不止。至于爭執的內容,便是臨淮一部分人想要爭取更多后勤補給,這自然會觸犯到廣陵本部的眾將利益。

沈哲子在偏廳等了小半個時辰,那爭執聲一直在持續,當中甚至還夾雜著兵甲碰撞聲,可以想見郗鑒所面對的是怎樣一個混亂局面。

又過了一會兒,爭執聲才漸漸停止下來。而后,廳外響起了腳步聲,沈哲子便連忙起身,不旋踵,郗鑒便出現在了門口。沈哲子一邊上前禮見,一邊打量幾眼。

如今的郗鑒,較之幾年前略顯老態,須發灰白更甚,唇角法令紋更顯深邃,裹著裘衣的肩背略有彎曲,雙眉仍然緊蹙著,臉上帶著很明顯的倦色。

“有勞駙馬久候了,請坐吧。”

行入房間后,郗鑒對沈哲子點點頭,勉強擠出一絲笑意,而后自己也行入進來,坐在了上席上。

沈哲子躬身回道:“郗公身負邊防重任,尚能撥冗有見,恭候也是應當。我與長民,世交情厚,晚輩恭見,郗公稱字即可。”

郗鑒看著禮數周全的沈哲子,思緒不免微微一滯,心內卻是不乏聯想。自從他歸鎮以來,諸多煩擾至今,雖然不曾與沈哲子直接接觸,但卻多受沈氏掣肘,可沒有感受到什么恭敬之意。

“這樣也好,維周你雛鳳清音,屢鳴于江表。不見韶年俊彥,不知老之將至。我早就想見一見維周,只是雜務纏身,一直無暇。維周你不日又將動身,若是不見,于我也是一樁憾事啊。”

郗鑒嘴上這么說,心內則有太多感慨,這個年輕人在時局中的影響力,真是越來越不容忽視啊。

聽到郗鑒如此盛譽,沈哲子又不免坐直身體,謙聲回應。

彼此寒暄幾句,郗鑒又問了一下都內前段時間的人事變動。到了他這個位置,雖然久在邊鎮,但臺內有什么風吹草動,影響也是極大,很難獨善其身。從沈哲子口中聽到豫州人家的強勢表現,郗鑒的臉色也漸漸有些好轉。

原本在郗鑒心目中,倒是愿意與太保有所呼應。但可惜造物弄人,彼此卻是漸行漸遠。至于如今,他更加能夠感受到太保想要將他拿下的意圖,則更加沒有了什么讓步求和的可能。豫州人家勢力大漲,對他而言也談不上有什么直接好處,但可以分擔一部分來自臺中的壓力,對他來說已經算是很不錯。

“今歲青徐歉收,北線又是不靖,多有亂卒南向掠來,兵卒疲戰尚是其次,傷損太多,人心不安啊!”

郗鑒又感慨一聲,言起剛才正廳里的爭執。羯奴在今年多修內事,倒也沒有太多大規模南掠的跡象和舉動,但并不意味著徐州就能得到喘息安枕的機會,私下里小規模的亂卒搶掠讓人疲于應對。尤其這些亂卒中還不乏深悉淮地局勢的叛兵叛將,有了他們的帶路,那些亂卒深入內境,一擊即遁,行動敏捷,讓人防不勝防。

原本這種兵事,郗鑒不至于向沈哲子一個晚輩訴苦。可是沈哲子在京府有著極大的影響力和調度能力,他想要獲得更多京府方面的援助,直接與沈哲子交流無疑會有效率得多。

言到這一節,郗鑒心里便堵得慌,原本京口是他兵事規劃中極為重要的一環。他雖然坐鎮江北廣陵,但也需要京口這個后方穩固安全的基地,才能將整個淮地局勢盤活。可是在京口的失利,讓他陷入極大的被動。不要說南向震懾三吳,哪怕只是單純的維持淮地穩定都極為勉強。

如今京口又被拔格成為陪都,所受關注更多,這讓郗鑒更加難以插手京府事務。沒有了京府這一塊的地盤,在淮地這一眾軍頭當中,他頂多是資歷更老一些,實力更大一些,地位更超然一些,并沒有一個更強力的駕馭手段。

甚至于講到與京府之間的聯系,許多軍頭都走在了他的前面。今次的聯姻,他也是想要借助庾家在京府的關系,獲得一個更加從容的位置。雖然庾曼之那個婿子實在不怎么合他心意,但事到如今,一切也都不必多說,他只是希望能夠盡快落實京府方面實質性的支持。

“淮中乃是江北屏藩,若無郗公于此苦鎮,江表哪能得安。京府、廣陵實為一掌之兩面,榮損一體,獨一不全。先時在彼與人多有傾談,劉公歸臺讓人惶恐,幸在郗公仍在,可以無憂。”

沈哲子也明白長久將郗鑒排斥在京府之外,實在不利于區域的穩定。但如今京府這樣的規格,牽涉利益眾多,也絕不是門戶之內就能決定歸屬。即便要幫一幫郗鑒,也只能做出有限度的放權。

郗鑒聽到沈哲子并不抵觸他往京府更進一步,臉上也是一喜。這個年輕人的許諾只是小事,但其人態度卻能代表許多人的意見。他也明白臺中是不可能允許他完全占住京府,但哪怕只是有限度的侵入,對他而言也是彌足珍貴。

這一個話題達成共識,接下來的氣氛便輕松許多。郗鑒與沈哲子言起許多廣陵這里的事情,順便做出保證可以幫忙照應涂中那一攤子。

郗鑒這個人,也是時局中一個大佬,但早先沈哲子卻沒有機會作什么直接深入的接觸。今次見面,對郗鑒的認識也更全面。總得來說,郗鑒這個人雖然舊戍邊鎮,但卻不能歸于一個軍事型的統領,更多的是個統籌型人物。

言的更深一些,郗鑒作為一個邊鎮統帥,并沒有像陶侃那樣拿出一個積極的進攻或是防守的軍事計劃,在軍事上而言,明顯是不合格的。但是對于淮地整體的穩定,他的功績又不容抹殺。

在這樣不利的形勢下,淮地雖然軍頭林立,但卻仍能維系成一個整體,沒有分崩離析。郗鑒在當中所起到的作用,無疑是巨大的。166小說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