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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城里,溫嶠身靠在圍榻上,手指著沈哲子笑個不停。
魏晉之際,朝廷大多以霸府為雛形創建,諸多制度都有特殊性。比如溫嶠這個尚令,舊制應該是三省長,施政第一。但是由于曹魏以來中省執掌詔命逐漸顯達,尚令反而漸漸淪為榮職,而中省卻有鳳凰池之稱。
尚省下部曹治事,加上又有數名高官加錄尚事,因而溫嶠這個尚令就變得清閑下來。而他眼下的健康狀況,也確實不宜過度操勞。
休養了整整一個冬天,溫嶠的狀況也好轉許多,雖然身體仍然虛弱,臉龐也還殘留著幾分不協調,但精神很好,看不出什么暴斃癥狀。
這個情況,也算是一個最好的結果,溫嶠雖然甚少插手具體的事務操作,但如今卻是沈哲子他們這一派的頭面人物,只要待在臺城里總略大綱,就能維系住陣營不亂。
沈哲子被溫嶠笑得有些不自在,在席中已經調整了好幾次坐姿。又過少頃,溫嶠才開口道:“維周向來謀深慮遠,不似尋常少年,沒想到也有輕狂率性之時啊。”
臺中這個時局焦點,沒有秘密可言。沈哲子在宣陽門羞辱羊聃,極短時間內已經傳遍了整個臺城,溫嶠笑語調侃,正是為此。
“大多時節,都可相忍為國。不過若是一味忍讓,也未必就能諸事皆順。都南賑災之事,太多矚目,我倒不懼言傷,只是有的言辭被人渲染太過,若不予以回擊,反倒有害于事。”
沈哲子笑著說道。
溫嶠聞言后點點頭:“凡事交到你手上,總能讓人放心。不過,維周你雖然不忌名損,但也不便予人太多話柄。羊彭祖也是舊勛門第,其兄壯烈捐國,苛難太多總是不好。”
“或許是眼量有差,我倒不覺得故太常是什么功事彪炳之人。時下物議沸騰,多言故中激叛變,于國大罪。類似羊太常此類捐身之人,無人言咎。但溫公你也是久歷軍事者,肯定也明白,建康城破猝然,其實此一類務虛之眾也難辭其咎。”
活人封賞完畢后,近來都中吵鬧的一個話題便是亡者追贈問題。陣營所限,哪怕沈哲子本身并不熱衷于要幫庾亮平反,但他們這一方繼承的乃是庾亮的政治局面,因而肯定也要爭。
其實此亂所涌現出的諸多捐國之人,當中相當一部分誠然態度是極好,但能力確實不行。沈哲子也知道這樣的討論不合時宜,古往今來政治上的第一要求都是態度,而非能力。只要有了死戰不降的結果,生前如何的不稱職都能被原諒。
所以這些話,沈哲子也只是私底下說一說。因為有了一個壯烈結果,羊曼哀榮也是盛極,僅次于卞壸。大概也是因此,那羊聃才有挑釁自己的底氣。
說完此節,沈哲子話題又是一轉,笑語道:“溫公此教,倒是予我提醒。羊彭祖此人家世清貴,又是忠烈門庭,眼下之用確是難合其名。名位有差,我倒想為他聲一次。”
“哦?維周這是舉賢不避仇,要法先賢啊。”
溫嶠聞言后微微一愣,旋即便笑道:“那么你覺得,以羊彭祖之能,應該居于何任啊?”
羊聃此人不學無術,哪怕出身高門,但是名聲太劣,如今不過區區一個尚省下郎中而已。
沈哲子聞言后便笑道:“以其家聲名望,坐治大郡未嘗不可。依我看來,豫章正得其宜。”
“不可不可!羊彭祖此人貪鄙暴虐,未可居郡啊!”
溫嶠聽到這話卻是大搖其頭,直接否定道。羊聃這個人被比之古時四兇,可知其人如何。江州是溫嶠舊治,哪怕眼下已經離任,同樣還有感情。若把羊聃安排在豫章這樣一個大郡,簡直就是禍害!
否定的同時,溫嶠不乏好奇的打量著沈哲子,就連王導對羊聃都是閑用,可見其人有多不堪。沈哲子對此應該有所了解,怎么還會提出這么不切實際的建議?
待見沈哲子好像不是在開玩笑,溫嶠臉色漸漸變得凝重起來:“維周你是認真的?”
沈哲子笑著點點頭,以示并非笑談。
雖然迫于時勢不得不放棄江州,但是如此重鎮,沈哲子也一直都有留意。應該說王舒的確是有手段,歸鎮之后軟硬兼施,很快就在江州站穩了腳跟。盡管溫嶠還有留下的一些布置,但在王舒一連串的動作下也都形同虛設。
讓王舒去江州,那是權宜之計,絕不是要把這重鎮完全拱手相讓。但其實眼下包括溫嶠在內,都沒有什么理由再去干涉江州。
眼下雖然還沒到徹底撕破臉的時刻,但沈哲子也不想看著王舒徹底掌控住江州,一直存念給王舒下個絆子。
對于這樣的對手,正面打擊效果未必有多好,反而會加重對峙的氣氛。但如果給對方配上一個豬隊友,那產生的破壞力甚至比正面的打擊效果還要好。羊聃這個人,無論從哪方面看都符合豬隊友的標準。
這件事甚至不需要仔細操作,只要旁敲側擊讓羊聃自己產生這樣的念頭,他自己就會努力去爭取。從臺中一個可有可無的郎官,一躍成為兩千石大郡太守,這對任何人而言都是一個巨大的跨越。
雖然羊聃風評甚劣,不夠資格執掌大郡,但人患不自知,他自己是不清楚這一點的。如今青徐僑門等死命鼓吹羊曼,這也給了羊聃一個謀求進取的機會。
青徐僑門如果答應他這個訴求,一方面會消耗掉羊曼死國所帶來的政治資本,另一方面要不斷給羊聃擦屁股、收拾爛攤子。如果不答應大用羊聃,那么他們也不好再鼓吹羊曼,否則必然要承擔一個涼薄之名,苛待勛烈人家。
當然還有一點,假使羊聃放聲要謀求豫章太守,那么必然會打擊到對此也有想法的謝裒。
關于讓謝裒擔任吳興太守的想法,沈哲子早通過謝奕傳遞過去,但謝裒仍然沒給具體的回應。畢竟謝家站在瑯琊王氏一方已經很久,驟然改換門庭無異于放棄掉過往積攢良久的政治資源,是很不好作出決定的。
但是,如果競爭者變成羊聃,那么謝裒將毫無勝算。先,泰山羊氏在時下的門第要遠高于陳郡謝氏,其次,羊家素來便與瑯琊王氏聯姻,關系之親厚也不是謝家能比的。而且,羊聃的兄長羊曼與謝家謝鯤同為江左八達,羊曼的清望之高還要過謝鯤。
如果說羊聃的名聲太劣,那么謝裒其實本身也并沒有什么太出眾的才能可以成為必然之選。沈哲子之所以招攬謝裒,一方面自然是因為其家族潛力,另一方面便是因為謝裒此人趨于中庸,并不是一個能力手腕都極強的人。
察覺到沈哲子的意圖后,溫嶠默然片刻,還是嘆息道:“羊彭祖不是治郡之選啊……”
沈哲子聽到這話后,便也不再多說。他家與溫嶠的合作,雙方本就各自都有極強的自主性,沒有什么從屬關系。況且這一件事,終究還要羊聃自己爭取,青徐僑門內部的利益分割。他們這一方也不必做什么,只要不阻撓就好。
略過這一件事,溫嶠又說道:“昨日臺中決出,虞胤將要出任瑯琊郡太守。虞氏國戚,近都治郡,維周今次歸臺,若有時間,可率小兒同往送行。”
聽到虞胤的名字,沈哲子愣了一愣,而后才想起來,此人本為國舅,早年多得肅祖信任,與南頓王往來甚密。后來隨著庾亮的打壓,虞胤日子過得也不算好,很是沉寂了一段時間,沒想到熬過去后又得任用。
在宗室力量空虛的時下,啟用虞胤擔任瑯琊太守,對于王導的拿捏之穩,沈哲子也頗感佩服。僑立的瑯琊郡,一直就是青徐僑門的禁臠,當作休養生息的自留地。
大概是自己歸都后動作頻頻,令其有意將更多的鄉土宗親勢力往建康來引。沒有選擇青徐內部核心的人選來擔當這件事,而是選了一個身份微妙的虞胤,應該是為了回避直接的沖突和抵制。
畢竟,沈哲子可以直接對羊聃這樣的人動手,但是虞胤卻是元帝的小舅子,肅祖母舅。沈哲子對其也不好過分威逼勢迫。
“這件事,我記得了。”
沈哲子雖然點頭應下來,但也并不將之放在心上,如果營建新都之事順利的話,各地豪宗都會云集京畿,瑯琊郡那點底蘊也實在翻不起什么風浪。
沈哲子比較關心還是虞潭歸都后的任用問題,相對于溫嶠這個獨立性極高的盟友,虞潭才算是自己人。他能在臺中占據什么樣的位置,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未來沈哲子對時局的影響力度。
這件事已經商議了很久,此時再提起來,溫嶠便說道:“太保有意讓虞思奧繼任司徒,我卻想讓思奧入職尚擔任仆射。不過究竟如何,還要看他自己的意見。”
司徒三公之位,誠然尊崇,而尚仆射也是相當厚重的待遇。由此也能看出時人對吳人崛起的正視,同時還有提防,因為這兩個官位再高,其實都是太保和尚令的副手。
這樣高級的人事任命,沈哲子也不好置喙。但其實在他歸都之前,便已經知道虞潭和老爹商議的最終結果,他們都希望虞潭能夠跳出政事范疇,擔任中護軍,負責都中整體的軍事和防務。
無論司徒和仆射,只是選擇一方從屬而已。但如果虞潭能夠成為中護軍,那么就會獨立于臺中幾方之外,獲得一個相對獨立自主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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