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0397 弒君之秘

雖然宋祎對自己所做描述不多,但沈哲子也能想象得到,一位有志中興的明主一時失察被如此構陷,繼而被困苑中,不獨身體狀況堪憂,精神也是惡劣到了極點。假使沒有這位宋姬無微不至的照料,未必能夠熬過那么長的時間,一直等到公主出嫁才撒手人寰。

人一生有怎樣雄心抱負,垂死之際所念者惟血脈親情而已。哪怕石勒那種殺人如麻之輩,臨終之前都希望石虎那豺狼之輩能夠悉心輔佐自己兒孫,可惜終究妄想,他的兒孫接踵隨他而去。

對于先帝,沈哲子確有很深感念,也是很榮幸自己能入其法眼選做托孤。假使沒有這一份賞識,自己也很難在這個世風之下達到今日的成就。從這一點而言,他不只要感激先帝,也要感謝宋姬對先帝的照顧,若是先帝過早離世,自己未必能夠牽手公主。

其實從沈哲子內心覺得,先帝臨終時能有宋祎這樣一位柔順體貼的女子陪伴一程,也算是幸運。雖然見面很短,但沈哲子能感覺到這宋祎身上自有一股恬淡安詳的氣質,能夠撫平人心中太多雜念。

這女子確實可稱佳人,但也不是美得傾國傾城,第一眼就能讓人倍感驚艷。雖然有年齡的緣故,但若單一相貌而言,并不比自家小侍女瓜兒美貌,甚至較之皇太后都要略遜。但正是由于歲月積淀的那種風韻,由其內心積攢而后散發出來,便成世間一道獨特風光。

相較而言,自家那位正牌的岳母美則美矣,但卻稍欠靈魂。若只是懵懂還倒罷了,其性格多少與庾亮有些相類,都有幾分任性、偏激且不知收斂。這樣的性格在后世或可稱為個性,但在帝王身邊卻不是什么好事。加上當時庾亮確有幽禁先帝的事情,先帝最后那段歲月對皇太后的疏遠厭惡也就可以理解。

當然這些念頭對長輩多有不恭,而且如今皇太后待他也確是親厚信重,但是說實話,若真是要居家過日子,沈哲子也愿意選宋姬這樣性情的女人。

幸而公主早早便入了他家門,否則在皇太后耳濡目染之下長成,未來也必然是那難于接近的古怪性格,不可能像現在這樣溫順可人。當然眼下的溫柔也是只對自家人,對外仍是不乏兇悍強勢。

再聽一遍父皇從發病到病亡的過程,公主又是泣不成聲,沈哲子見狀便讓人將公主攙扶下去。他也不好長久叨擾宋祎,當即便起身道:“多謝宋娘子告知秘辛,請宋娘子暫時安居于此,來日若有心儀去處,盡管直言,必會禮送。”

“妾風塵之飄絮,豈敢奢望太多,能得一安居之所便是大幸。”

宋祎起身相送,她也知沈哲子這么說只是客氣而已,當她對公主道出這一樁秘辛之后,便知自己余生再也不能自由,運氣好或能被安養起來,運氣不好或被殺人滅口都未可知。如今沈哲子并沒有對她流露出殺意,已經讓她松了一口氣。

聽到這謹小慎微的回答,沈哲子心內便是一嘆,這婦人也算可憐,或因美色故得以保命,但卻以玩物而輾轉一生不得安定。但如今這世道,可憐者不知凡幾,也不必獨憐某一人。

這宋祎也算幫過自己,略加沉吟后,沈哲子又安慰她一聲:“宋娘子早年出入苑禁,相識者不少,眼下也實在不便送出。若是宋娘子于此已無牽掛,我倒想送娘子去我吳興鄉中擇善處而居,不知娘子是否愿意?”

聽到沈哲子道出對她的具體安排,宋祎是知道自己徹底沒了生命危險,至于她自己又愿意去哪里?她輾轉半生,所見都是高墻廣廈,又知道該去哪里?

行出宋祎所居的小樓后,沈哲子心潮有些起伏。宋祎講得很清楚,先帝是服了南頓王送來的寒食散,漸漸積毒毀身。離開苑城時,她攜帶一些先帝所服的散尋人鑒定,當中確有一些不該有的成分。所以先帝是被人下了慢性毒,最終身死。

其實關于先帝的英年早逝,野史諸多猜測,嫌疑最大反而是這個宋姬。有人說宋姬是王敦送去苑中的臥底,旨在讓先帝沉迷女色,最終縱欲不壽。其實這一類鐘愛香艷的野史記載,見識與田間農婦猜測宮中皇后床頭擺著一罐子紅糖晝夜吃糖沒有什么區別。

誠然食色性也,但先帝登基數年所為,確是一個有為之主。當然好色與有作為沒有沖突,但就算是平定了王敦之亂,當時也不能說海晏河清。在平滅王敦之后對時局的安排,才盡顯先帝的政治智慧。這樣一位帝皇,很難想象在內憂外患的情況下居然會縱欲而亡。

事情到了這一步,其實與瑯琊王氏并沒有什么牽扯。即便是下毒,也是南頓王所為。公主是鍥而不舍追查下去,最終有了新的發現。但沈哲子就算沒有追查,也覺得此事不可能是南頓王一人所為。

當時的態勢,南頓王實在沒有毒殺先帝的動機,他又不可能篡位,而且先帝對他們這些宗室總體上還是比較照顧的。所以此事肯定另有內情,要么南頓王與人合謀,要么他也被人當了槍使。

公主追查下去的結果,就是又揪出了一條大魚。

沈哲子在莊園內繞行片刻,不久后被劉長引到了一座地牢前。這地牢光線昏暗,氣息渾濁,沈哲子也不下去,只是讓人將里面被關押者提了出來,自己則行到假山下一座竹亭中。

他剛剛坐下,便聽到地牢里那里傳來老邁凄楚的嚎叫聲:“小民該死,小民該死……該招的已經招了,只求速死……”

兩名壯仆將一個老邁佝僂身軀夾在肋下行至竹亭外,還未靠近,便有一股腥臭難當的氣息彌漫開來。沈哲子擺擺手,讓人將之丟在竹亭外,然后仔細望去,只見委頓在地上那道身影乃是一個老者,須發花白雜亂遮掩了容貌,身上到處都是鞭笞痕跡有的已經結痂,有的還在往外滲著血水,望去慘不忍睹。

沈哲子倒不會因人的年紀而濫發同情心,有的人年紀長了但德行卻越低劣,照樣是老不死。那老者委頓在地呻吟不斷,沈哲子也不急著審問他,只是翻看起劉長遞上來這老者交待的事情。

老者名為嚴穆,也是南渡之人,早先居于鐘山,因為歷陽破城而逃到京口。這老者本身也不是舊姓人家,也不是什么貴胄之身,但是名氣卻不小,有一手極為精湛的制散技藝,這在時下而言無異于天皇巨星,走到哪里不乏人追捧,所以雖然逃難到了京口,同樣是大受歡迎。

南頓王進獻入苑中的寒食散,就是出自此人之手。公主知道先帝所服之散有問題后,順著這條線查下去,很快就找到在京口一座天師道道壇內被尊養的嚴穆。而后便是劉長安排人手,夜襲道壇將人擄來,一番審問之下,結果卻令人大吃一驚。

時下權貴頗多服散之人,這老者有此技藝,自然大受歡迎。南頓王要進獻苑中以邀寵,自然而然便找到這老者。宗王有求,又是重金許諾,老者也不敢馬虎,盡心為南頓王制散。最初也沒有什么意外,可是不久之后,又有一人找上這老者,威逼利誘讓這老者往南頓王所求之散內加點料。

而那個人,是王舒!

到了這里,事情可以說是有了一個結果。王舒有沒有動機弒君?當然有!他不惜背棄宗親、出賣王敦以求自存,結果事后卻被毫不留情的奪去荊州刺史之位,投閑散置!王舒有沒有膽量弒君?王家南渡幾兄弟,屬他最有決斷,也最心狠!

至于南頓王有沒有與王舒勾結,又或者庾亮、王導等人知不知情,現在已經不重要了。

結果出人意料,仔細想想卻又在情理之中。太優秀了是種罪過,尤其在時下的江東而言,最不需要的就是一個雄才大略的君王!

其實來之前,沈哲子已經從公主口中知悉所有。眼下親自詢問一遍,除了再做確認之外,也是對這個名叫嚴穆的老者頗感好奇。

從公主口中得知這個名字后,他便依稀感覺有些耳熟,回憶良久才想起來,他第一次聽說老者的名字還是在庾條口中。那時候他入都備選帝婿,而庾條尚對制散大業雄心勃勃,只是后來許多事情忙碌,漸漸此事拋到了腦后。

這老者也真是倒霉催的,居然兜兜轉轉又落到了自己手中。

“抬起頭來。”

沈哲子放下那卷宗,指了指竹亭外的老者。老者還在哼哧哼哧呻吟,并未聽到沈哲子的話,待到被人踹了一腳,才掙扎著跪了起來,叩首道:“小民有罪,小民有罪……”

“你有罪是肯定的,我倒是聽說你曾與前朝何尚書坐談論道,不知那何尚書風貌如何?”

沈哲子望著那老者笑吟吟問道,他是不相信時下人能活兩甲子之久,后世天師道南北兩大宗師壽數如何那都是有記載的,就連葛洪這位小仙師壽數都未破百。

那老者聽到這話后微微一愣,而后抬起那張老臉望了望沈哲子,眼中似是閃爍起希冀光芒。這段時間他被擒來此處每日都受折磨可謂生不如死,眼前這新出現的年輕人看去應是一個世家子,又對他頗感興趣的模樣,讓他看到一絲活命的可能。

正當這老者挖空心思想要組織蠱惑說辭時,后背卻挨了重重一腳,旋即劉長便上前笑語道:“郎君何必聽這老貨妄語,早先他已經交待清楚,如今壽數不過五十有余,那花白須發都是用藥染成,不過北地一吏戶藥農罷了,南逃時多與北地舊姓人家同行聽到一些前朝事跡,過江來以此蒙騙旁人。諸多手段過分荒誕,所以沒有記錄在冊。”

沈哲子聽到這緣由,不免一樂,沒想到這老東西還是個人才,只憑道聽途說便將時人都給蒙騙,旁人過江后活命艱難,此人反而來了一個華麗轉身。單單就此而論,實在是了不起。

只是眼望卷宗,沈哲子臉色又沉了下來,凝聲道:“過江以來,你諸多作為,統統給我記述下來,若有一點遺漏,讓你生不如死!”

弒君這種事情,且不說只是這老者一面之詞,即便是證據確鑿,沈哲子也不能拿出來憑之掀倒王舒。干系太重大,不好控制,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在朝堂掀起曠日持久的斗爭,乃至于發展到兵戎相見。所以為官者真到了一定得級別,即便是倒臺,表面上的罪名往往都與實際罪狀無關。

但得知此事后,也不是全無收獲,這件事不能作為罪狀,也能成為王舒一個極大的漏洞,或可誘其繼續犯錯。就算這老者不知那寒食散是毒殺皇帝,但毒殺宗王也是大罪,王舒通過他策劃如此大事,彼此之間的接觸不可能只限于此。所以,沈哲子要了解更多內容,才好找到更多破綻。

他是決定搞死王舒,與其說是給先帝報仇,不如說是立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