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0389 冒認祖宗

在京口偏西北的位置,有一座古城名為鐵甕城。此城筑于北固山南,周遭峰巒環繞,形如鐵甕牢不可摧,因而得名。

這座城池最初筑于漢末,赤壁大戰前夕江東孫權于此集兵北抗曹操,因而城池原本的規模是極大,頗有王城氣象。但是隨著歷史的變遷,這里漸漸被荒廢下來,直到近年來隨著江北廣陵與京口氣氛變得緊張,才又被修葺啟用,作為京口近側一個駐兵之所,提防江北。

除了軍事上的作用外,鐵甕城附近的風光也是秀美。相傳當年孫劉聯姻,當時的江東之主孫權就曾親自于城南山莊中宴請劉備,留下許多傳說。時至今日,英雄已隨大江去,風流獨存天地間。

隨著諸多人家涌入京口,四處置業之風熾熱一時,北固山這景致壯闊之處也難免俗。雖然限于軍事上的用途,這附近圈地之風要略遜于京口南郊,但許多觀景極佳的位置也漸漸被人挖掘出來。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左近這片區域便被諸多名流雅士推舉出十景之說,每一處景觀都是清趣盎然,卓而不俗。

在這其中,宜水浮臺是一個人氣頗旺的場所。宜水是北固山側一條大江支流,繞山而過,因地勢而蜿蜒曲折,形如銀蛇。兩側奇峰異石、松柏郁郁,臥于石上長嘯回響以應江潮,清風徐來不惹塵埃,讓人神清氣爽,徘徊不去。

位于山腳下的溪流拐了一道彎,水道開闊,河流平緩。不知哪一天有一群游山之人現這一妙處,當即便決定在水道上架設一條浮桁。

時至今日,江面上這一座浮橋早已建成,而且已經難稱之為浮橋,橋面寬闊近十丈,竹臺懸于水面數尺,泠清之水在腳下潺潺流過,水花沖刷橋梁的那絲絲顫意讓人恍如浮渡于江河之上,可謂奇趣。

一襲氅衣席地而坐,靜聽松濤徐徐翻滾,羽扇輕搖祛盡暑意,或垂竿而釣,或轉弦清歌,行無勞累,神游八荒。自這浮臺建成之日,游人便絡繹不絕。如此深山幽趣,往來者皆非凡俗,平添諸多清雅生機,卻無俗世之喧嘩。

今日又有一群年輕人結伴而來,華衫美婢,前呼后擁,可知來歷不凡。這群人到達后,先是在浮臺左近幾座竹亭之間游賞景色,隨員們則將諸多器物搬上浮臺,很快便在浮臺上搭建起一座雖然簡潔,但卻精致的觀景小樓。

小樓以獸筋縛以竹節架起,諸多精美步屏環繞成墻,內外都有薄紗垂下,雖不及宏大殿堂的壯美,但自有一種匠心獨運的雅妙。

入夜后,年輕人們行入小樓中,隨著內外燭火亮起,原本垂在小樓四周那看似平平無奇的輕紗便生了驚人變化。在燈火的映照之下,那輕紗反射出薄霧一般的朦朧光輝。

薄霧中有星星點點的光點閃爍不定,望去恍如星空,然而最讓人感到詫異的,卻是在這朦朧星空中依稀還藏匿著一些柔光線條,定睛望去,那線條竟然交織成為一個個窈窕曼妙的身影,當夜風鼓蕩而來時,隨著輕紗的搖曳,那朦朧的身影便似是有了生機,讓人大感詫異。

“這、這是何異物?怎么會有如此神異之變?”

年輕人好奇心最是旺盛,尤其是驟然見到不曾領略過的奇異畫面,更是驚詫得目瞪口呆。一時間小樓不斷響起嘖嘖稱奇之聲,經久不絕。

這一群年輕人自然不是什么尋常人,被眾人簇擁在中心的分別是王彬之子王彪之、羊曼之子羊賁以及諸葛恢幼子諸葛衡,無一不是青徐人家的翹楚。至于其他年輕人,也都是時下各家成員。

在座這些年輕人各自出身不凡,見識也都廣博,但座中仍有大半人還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奇異畫面,待觀賞驚嘆片刻后,視線便不由得望向位于席中一個不甚顯眼的年輕人,帶著濃濃的好奇問道:“薄薄輕紗,竟匿人影,不知曹世兄何處得來如此奇異之物?”

那被眾人矚目的曹姓年輕人雖然一路同行來,但從午后至今在隊伍中都近似一個透明人,少有人與他寒暄搭話。這會兒終于受到眾人矚目,尤其是就連王光祿家的郎君都兩眼灼灼望著他,神色之間不乏好奇詫異,更是極大的滿足了他的虛榮心。

似是為了報復眾人無視他的小怨,那年輕人并不急著為在座眾人解惑,只是長身而起,對著上的王彪之恭然施禮,然后說道:“彭城曹立,久慕公子之名,今次終于有幸得與王郎同游,實在讓我歡喜難耐!”

席上王彪之受此禮待,只是矜持一笑,微微頷算作回應。他依稀記得這年輕人似乎是今次游玩的主人,但因為對這年輕人并不熟悉,所以反應也比較冷淡。

由于他父親王彬近來在行臺頗受重視,連帶著王彪之也水漲船高,大受京口一眾年輕人的追捧。時下在京口不知有多少年輕人挖空心思想邀請王彪之赴宴,他自然犯不上因為一場宴請而就對人另眼相看。

眼下樓中不少人都在對曹立問話,可是這年輕人起身后卻不回答別人,單單只是禮拜王彪之。這一幕落在旁人眼中,心中便有些不爽。過片刻,便有人低聲對聚會中包括王彪之在內的核心幾人說道:“王郎你們應該不識此人,這曹立之父曹納眼下在廣陵職任參軍,幾個從父于江北也都各據堡壘……”

王彪之臉上本來還有些笑意,可是在聽到這曹立的出身后,臉色頓時沉了下來,眉頭微皺不悅的掃了一眼身側的羊賁。彭城曹氏本來也算是徐州舊姓,可是聽這曹立父輩的履歷,分明只是江北平平無奇的寒傖軍頭而已,根本算不上什么清望人家!

前段時間,因為吳郡戰事吃緊,加上父親王彬報捷來到京口,王彪之便也從吳縣趕到了這里。他得了父親的叮囑,在京口交好一些僑門舊姓人家,彼此互通聲息結下一份情誼,必要時可以因為自家援助。雖然是廣交朋友,但并不意味著王彪之就沒有底線,若往來俱是寒傖,不知對他自己的名望有傷,甚至還會連累他家招惹非議。

所以在交友的時候,王彪之也是有所選擇。即便如此,隨著他在京口過分活躍,其實已經隱隱有些非議聲音。所以王彪之不免更加謹慎,一般類似這種不是知根知底的邀請,他都直接忽略。

不過今次卻是羊賁力請說是引他去看什么夢幻異景,實在不好推卻,王彪之才勉為其難的出席一下。但卻沒想到,今次請客的主人,居然是個一名不文的寒傖武卒人家,這讓王彪之感覺自己被羊賁坑了一下,心里便生出一些怨氣,臉色頓時變得不好看。

見王彪之變色,羊賁心中也是叫苦,他于席上略作沉吟便說道:“諸家南來,難免宗親流離。這位曹世兄,本是奕公族親,他家頗受鄉土厚望,結眾南來,不忍拋棄親厚鄉人,因而才困頓于此鄉,不為時人所知。”

聽到這話,王彪之臉色才微微有所轉緩。羊賁口中所言之奕公名為曹奕,也是當時一個名流,乃是前魏大將軍曹爽后人,因曹爽在世時多與宣帝不睦,因而曹奕雖然是前朝帝宗,但在中朝卻屢不得志,過江后才在太保舉薦下得任尚書。

只是在聽到羊賁這番說辭后,席中當即便有幾人嗤笑出聲,包括坐在上的諸葛衡。因為羊賁給出的這個解釋,實在是欠缺什么說服力。那曹奕過江時親舊本就不多,自己也早在數年前就死了,而且其人在世時從未聽他言起京口還有一脈族人。

所以這番說辭,是真正的死無對證。那羊賁也不知道收了人家多少好處,才挖空心思幫人杜撰這么一個出身。至于這個曹立祖上究竟是三公將軍,還是屠夫盜賊,旁人誰又能說得清。

正如羊賁所說,時下諸多人家南來,難免會有族人流離失所,自然便有一些人想要借此渾水摸魚,冒認祖宗,給自己謀求一個好出身。類似曹立這種找一個已經近乎死絕了的舊姓人家去攀附,那還算是一個比較低端的手段,畢竟沒有活人指證,欠缺什么說服力,也少有人會當真。

更高級的手段則就是直接冒認那些還有族人在世的舊姓家族,手段也簡單的很,要么威逼,要么利誘。但凡有財有勢者但卻出身貧寒者,無不想提高自己的門第。而隨著天下大亂,以往那些門第崇高的舊姓人家也不再高不可攀,更重要的是族譜或在戰亂中有所缺失,往往有族人生活貧苦,也愿意招認幾個權財皆隆的族人做靠山。

這種現象,在時下而言也是一個心照不宣的潛規則,看破卻不說破。如果沒有什么實際的利益沖突,若那些舊姓人家后人們自己都不顧惜祖輩流傳下來的遺澤,一口咬定冒認的族人說的是真的,旁人又有什么好說的。畢竟時下而言,不是哪個人家都有劉氏那種韌性,能靠編草鞋賣出二次創業的第一桶金。

聽到旁人意味莫名的笑聲,不獨羊賁有些坐不住,就連王彪之也有些臊得慌。事到如今,他哪還看不出今次的游會并不單純,他之所以被邀請,分明是給那個曹立冒認祖宗作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