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于建康城的破敗,如今的京口可謂達到了一個繁榮的頂點,因為西面戰事的波及加上行臺立于此處,南北諸多人家畢集于此。
以往京口的繁榮,更多的是作為一個流人聚集地和南北貨品集散中心。南北那些人家大量的涌入,在見識到京口那龐大的市場潛力和相對安定的環境之后,一時間在京口置業的風氣攀上了一個高峰。
過往這半年多,西面戰事雖然激烈,但因為有大業雄關的存在,京口真正受到的波及并不大。市場在經過一段時間的紊亂后,隨著南面貨品的大量涌入,也漸漸回到了正軌上。沒有了生存和安危的雙重壓力,一時間京口的氛圍又變得活躍起來,甚至掀起了一個大搞建設的高潮。
相對于舊都建業,京口的地緣環境更加安全,橫闊四十里的大江完全不必擔心來自北方的威脅,況且在大江北岸還有淮泗之間星羅密布的流民帥武裝力量。南接三吳,隨著整個吳中水道的疏浚和修整,獲得吳中物資補給更加便捷。西面又有大量的軍備設施,也不必擔心來自上游的威脅。
對于這些剛剛經受歷陽叛亂危害的人家而言,京口簡直就是一個完美的休養之地。以往他們放棄在京口經營,那是因為大量流民匯聚于此不得安置,治安太過混亂,加上那時的京口也沒有經過大規模的開,山林密布,野獸橫行。
但是隨著商盟和隱爵在京口不遺余力的大力開,諸多基礎建設創建起來,大片的荒地得到開,流民的疏導和安置也已經走上正軌,京口早已今非昔比。
這樣一塊安全又充滿潛力的寶地,自然引起了許多人的覬覦。這些新來者想要在京口有所布置,勢必會影響到此地已經形成的一些格局。時下而言,世家大族想要在某個地方有所經營,很少會遵循正當途徑,一方面是付出的代價太大,另一方面則是進展也不會太快。
可是當他們想要依照過往經驗巧取豪奪的時候,卻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強烈抵制。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某一外來高門想要依照權柄侵吞一些寒門人家的產業,明明這戶人家勢位名望都不具備,但一旦遭受侵占,卻是一呼百應,動手的高門在當地很快成眾矢之的,甚至安全都受到威脅!
過往一段時間里,類似的糾紛在京口幾乎每天都在上演,甚至不乏有一些外來人家被當地流人直接殺入家中燒殺搶掠的惡性時間。受到了足夠的教訓后,這些外來者才漸漸意識到隱爵和商盟在京口編織起來的力量之強大。
用強是不可能了,這些外來人家意識到這個問題后,有的選擇蟄伏下來,有的卻仍不甘心。誠然與這些在京口經營日久的人家相比,他們無論人力物力都有欠缺,但是并不意味著彼此沒有合作的機會。
京口這些人家,或是人力財力俱足,但卻有一點缺憾,那就是沒有什么政治資源和上升渠道,所以才長久的逗留在京口。但外來者們很早就前往建康經營,無論是在名望上還是在勢位上,都是京口這些人家所不能比擬的。
誠然在叛亂還未平定的江東,這些資源的價值較之升平世道要大打折扣。但是換言之,正因如此,京口那些本地人家對此也是大生覬覦之心。畢竟在時下而言,財貨只是保證一個相對安穩的生活水平,但是名望和勢位卻能決定一個家族的起點和前途,對那些清望不備或是勢位不足的本地人家而言,無疑具有著極大的吸引力。
在這個問題上,雙方可謂一拍即合,外來者們負責給當地人家營造名望、爭取官位,而那些本地人家則給這些人立足京口提供便利。
在階級的無形壁壘如此森嚴的時下,寒門子弟即便家累萬金,在政治上也是求告無門,備受冷眼。可是現在,他們只要提供一些財貨、人丁和土地,就能夠成為高門座上賓客,與那些以往高不可攀的時之名流往來交誼,談笑風生。這在以往而言,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而對于那些世家名流而言,這些京口寒流言多粗鄙,素無雅趣,更無家聲可言。以往不要說與這些人交流,哪怕是無意中看到一眼,都覺是污染了自己的視聽。然而這些人在京口卻掌握著他們難以企及的資源,偏偏他們又沒有手段搶奪過來。
雖然他們各自在行臺中都還占據不小的權勢,但眼下就連行臺都要靠這些人供養,他們那一點權柄實在不足給對方構成實質性威脅。而且因為有了隱爵和商盟的存在,加上淮北流民軍和東揚州與這些人千絲萬縷的關系,過往那種分化瓦解攛掇他們彼此內斗的方式都行不通。想要獲得他們掌握的資源,似乎只有合作一途。
京口居,大不易,這些人大多倉促出都,隨身攜帶財貨本就不多,加上京口物價飛漲,而行臺也沒有足夠的財力供養他們。隨著西面戰事的拖延,很多人家自然而然就陷入了生活的困境。
際遇有了巨大落差,當衣食都不能得到滿足,人的脾性不同,自然也會做出各種各樣的選擇。誠然有相當一部分人仍是固守門第以自傲,但也同樣不乏人想要改善生存狀況,自然與那些求進無門的京口人家一拍即合。
有了這些舊姓人家不遺余力的搖旗吶喊,京口這里許多原本素無清望的人家都是聲名鵲起,而有一些本來就有不錯家聲的人家因為早先南渡時家道中落,也借著這個機會,再次回到了主流視野中。
而那些外來者也借著這些本地人家的幫助,開始在京口大肆置業,諸多園墅拔地而起,隱爵中的股資也是變更交易頻繁,讓整個京口再次煥出新的活力。
過了大業關之后,沈哲子便遇到了前來迎接他的二叔沈克并商盟中許多吳中親舊。今次隨他返回行臺的隊伍可謂龐大,建康方面暫時達成了妥協,作為時局中的實力派,陶侃和溫嶠都已經與王導達成共識,各自排遣一部人馬,跟隨沈哲子前往行臺迎接皇太后等人。
原本沈哲子是不打算近期再歸京口的,他在都中雖然沒有了具體的職事,但是還需要親自坐鎮往江北調集派遣人力物力。但是行臺方面隱爵和商盟一些主事者都傳信言道一些不好的趨勢,加上選拔往江北去的人員也出了一點意外。
那些跟隨沈哲子奇襲建康的世家子們不乏人都踴躍要求加入杜赫的隊伍,這讓沈哲子有些始料未及,但也不乏欣喜。這些人愿意往江北去建功,沈哲子是樂見其成,但是也不好就這么隨便將人派去江北,沒法跟他們各自家人交代,因此今次順便一起帶回京口,讓他們各自與家人溝通好了,若是還是執意要去,那就一起加入。
因為京口方面催促的急,沈哲子先行一步到達大業,吩咐留守大業的人員負責接待后方的大軍,然后便又啟程與那些迎接之人趕向京口。
沿途中,沈克跟沈哲子講了講隱爵和商盟展的隱憂,便是前言諸多外來人家與本地人家的交易和合作。隱爵和商盟的供銷一體建造出來非旦夕之功,隨著運作壯大的過程也形成了許多約定俗成的規矩。但是隨著加入者的頻繁變更,原本許多規矩都遭到破壞,這給二者日常的運作帶來了極大的困擾。
“早在陶公擊破歷陽之時,行臺已經有風傳言道庾氏外戚得用,無功有罪,引禍江東,陶公今次率眾東來,不只要平叛,更要撥亂反正。護軍在行臺,維系已是艱難,若非皇太后固執為用,境況更加堪憂。”
沈克講述完京口眼下大體情況后,便嘆息道:“人心叵測,欲壑難平。商盟自有吳中根基,尚能保持不亂。不過如今隱爵卻是一鍋沸湯,諸多人家加入,想要分割事權。護軍已經難為決斷,早先集運準備輸往建康的資貨如今也被困在大江沿岸,一拖再拖不能起行。”
沈哲子聞言后,便微微點頭。隱爵和商盟這個構架會出問題,他倒并不意外。早先這個構架之所以能夠成立,那是因為有一個合力開京口大市場的前提。但如今京口市場已經得到充足的開,顯露出足夠大的潛力和利益,引人覬覦是再正常不過。
沈哲子從沒想過單純依靠資本力量能夠完成太深刻的變革,無論任何時期、怎樣的經濟變革,政治先行永遠是一個無法忽略的前提。隱爵的建立,前期雖然有五級三晉那種極富煽動性的理論支持,但更重要的還是庾家的權勢所提供的保護和吸引力。
如今庾家權勢岌岌可危,隱爵會有搖擺是肯定的。尤其行臺創立在京口,這就給了許多人以錯覺,似乎他們奮力一躍就能進入到中樞之內,完成家世的一個大躍遷。在這樣一個形勢下,政治上的進取很容易就壓過對利益的需求,從而給人提供一個分化瓦解的可能。
沈哲子眼下的平靜,倒不是什么故作姿態,或者說事后諸葛亮,當他決定將行臺安置在京口,就已經對眼下這情況有了預料。早先因為忙于戰事搶功,他只是在京口策劃了中分揚州便匆匆離開,對于隱爵和商盟都沒有進行更深層次的改動,事實上也是留了一個坑,希望能讓更多人卷入進來。
沈哲子并不覺得那些隱爵人家力求政治上進是忘恩負義,人在合適的情況選擇更大的利益是本能,而且他也樂見這些人家在政治方面表露出野心來。許多事情,本來就不能以道德為衡量標準。
歷史有其偶然性,也有必然性,任何事物的展都會有一個過程。在原本的歷史上,京口這些僑門除了類似庾氏、褚氏包括郗氏等寥寥幾家在時局中找到位置顯赫一時,作為一個有政治抱負的整體躍升到政治舞臺上,那還要在幾十年后。
可是現在京口的形勢顯示出來,這些人家已經有了自己的政治意圖并且正在為之努力,當然這其中有那些青徐僑門拉攏的影子在內,但是這些人家的崛起,勢必會瓜分固有的政治資源。那些高門以為可以鼓動這些人去達成自己的意圖,其實已經走到了沈哲子給他們挖出的墳墓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