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駙馬回來沒有?”
石頭城內一處倉房外,一名氣度裝扮都有不俗的中年人臉上帶著笑容,態度頗為和藹對守衛在倉房外的一名兵士說道。
那兵士直立原地,目不斜視回答道:“卑下奉命守衛諸位使君,余者俱不知曉。”
那中年人聽到這回答,臉色便禁不住微微一沉,只是想到自己等人當下的處境,心中即便再有不滿,也只能暫時按捺下來。
他努力讓自己表現得和氣一些,望著那年紀不大的兵士說道:“少年郎可是宿衛歸降王師?不知你鄉土何處?我家累世居于丹陽,親故遍布鄉土,彼此或有淵源也未定啊!叛軍暴虐,害我鄉土,來日要重整家業,殊為不易,正需鄉人們守望相助啊。”
那兵士看了不乏殷切的中年人一眼,神色卻頗冷淡:“卑下籍屬吳興長城,并非丹陽宿衛。”
“啊?”
中年人聽到這話,臉色便有幾分尷尬,錯愕片刻后,臉上才又露出笑容來:“原來是長城人,早年我家一位長輩曾經為任長城……”
中年人話語極多,很明顯是要示好那名兵士,這在時下而言實在有些怪異。然而更怪異的則是兵士對這一份示好絲毫沒有受寵若驚的模樣,甚至于懶于回應。
中年人也現了這個問題,本來他自降身份搭訕軍卒已經是頗感羞恥,如今這兵士明顯的敷衍態度更讓他怒火中燒。因而臉色便漸漸沉了下來,語調也不再客氣:“少年郎,你知不知我是何人?知不知如今被你們困在這破舊倉房內的都是什么人?”
“卑下不知,卑下只是奉軍令看守此地!”
兵士不卑不亢回答道。
“你……你不知,那就讓知道的人來做主!我知你們這群寒卑武卒恃功而驕,自以為歸于駙馬統率創建大功就狂態畢顯,目無其余!”
中年人講到這里的時候,臉上悲憤之色已是難掩,手指著那兵士疾聲厲色道:“我等既非叛人,又非敵虜,卻被你們困在石頭不得歸都!你們究竟是何意圖?”
那兵士挺直了胸膛站在原處,視線卻轉望向別方,不再理會此人。
中年人滿心怨忿不得泄,站在倉房門外來回疾行,每每行的稍遠,倉房前幾名兵士便上前一步隱隱將其包圍,這種無言的警惕尤其讓他感到屈辱。
這時候,一名年輕將領在幾名兵士簇擁下匆匆行過。
中年人看到那年輕將領,眸子閃了一閃,上前一步遠遠喊道:“可是謝家二郎?”
聽到這喊聲,年輕將領停下腳步望了過來,正是留守石頭城的謝奕。
“閣下是?”
謝奕行過來,有些困惑的望著中年人說道。
“我、我是小丹陽周正,早年曾任尊府謝尚書職下從事。”
中年人站直了身體,收斂怒色認真說道:“見到二郎就好了,請問二郎,不知我等何時才能歸都啊?我們日前出城前往陶公處犒軍,歸城時卻被困于此。”
“原來如此,此事我是知道的。早先豫州、歷陽接連敗亡,殘部四處浪蕩。我等職事所在,為防這些亂軍流竄至京畿敗壞局勢,因而嚴查過往人員,還請周君體諒。”
謝奕笑著回答道。
中年人周正面帶苦色,嘆息道:“貴部職守京畿,我自是心知。可是二郎,那些武人或是身卑智昏,我等怎么可能與叛軍殘部有涉!況且,今次同行有丹陽張尚書、殷長史等等,俱為內外久負盛望者,如今卻都……”
“張尚書等也在這里?那真是失禮,可惜我職事在身眼下倒是無暇拜見。請周君轉告諸公,稍后抽身出來,一定前去拜見!”
謝奕面容一肅,正色說道。
“這都是小節,我只是想請問二郎,不知我等何時才能歸都?”
“周君請放心,我雖然并不主理此事,不過也知諸公絕無可能與叛部有涉,稍后便去詢問一下。失禮之處,請周君見諒,駙馬率部前往曲阿平亂,我等甫受大任相托,戰戰兢兢唯恐出錯。一時或有疏忽,禮慢諸公,實在惶恐。”
周正聽到謝奕這么說,臉色才變得好看一些:“二郎所言,我等倒也理解,彼此都為國事,實在不必互相為難,既然二郎有言,那我就回去轉告張尚書。有勞二郎了,請二郎一定記得此事。”
謝奕拍著胸口保證道:“周君請放心,一有消息,我即刻就派人回稟。”
那周正聽到這話,才放下心來,又叮囑謝奕幾句,然后才匆匆返回身后那倉房。
等到對方走遠了,謝奕臉色才陡然一沉,對那幾名守衛兵士低語道:“門前設柵,不準他們再隨意出入!這群蠢物早先竟敢借荊州軍勢留難駙馬,真當咱們昭武軍是好惹的!此仇不報,怎能甘心!”
“遵命!”
兵士們聽到這話,當即便轟然應諾,過不多久,這倉房周圍便豎起一圈高高的木柵。
離開這一處倉房后,謝奕便匆匆行向城內中軍所在。等他到達時,沈哲子所部眾將留守石頭城的已經大半集結于此。
“無奕怎么來得這么遲?莫非昨夜又是貪杯忘形?”
一名相熟的年輕人上前笑語道。
“休得亂說!若再給我招惹軍法,我便與你割席斷交!”
謝奕有些不自然的轉個身,衣甲之下頓時散出濃烈香氣,只是在這香氣之中尚有一絲酒味倔強的留存下來。
“我哪里是貪杯誤事,只是剛才來時被舊倉那里一個故交喚住談了幾句。”
聽到謝奕這么說,場中登時便有幾人轉過頭來望著他,眼神不乏古怪。
“你們這么望著我做什么?我又沒說要幫那些蠢物求情,只是閑聊幾句罷了。”
謝奕小退一步,有些不自信的說道。
“哈,這就最好!這些人心懷叵測,不容于陶公而被驅趕至此,恰好落在我們手中,怎能輕易放過!最好是一句話都不與他們說,看他們那一點蠱惑之能要如何得逞!”
“是啊,謝二郎你沒事也不要再往舊倉去。那些人得罪駙馬,枉顧陶四郎顏面,即便有舊,那也都是上輩故誼,怎樣都越不過我等同生共死袍澤情誼!”
“此事我自深知,何須你們教我。”
謝奕笑罵一聲,繼而又說道:“是了,今日集會何事?”
“沈侯傳信來,駙馬已經得勝歸都,吩咐我等收束部眾,整理行裝,應是另有遣用。”
“駙馬又得大勝?這真是……哎,可惜不能隨軍征討。”
謝奕聽到這消息,臉上喜色乍現,旋即便是一臉惋惜狀嘆息道:“駙馬今次得功,京畿周遭已無戰事,即便再有遣用,應該也無硬戰上陣。”
“是啊,兵亂半年余,終于又得安寧。來日夸功論賞,又可閑庭安臥,邀友暢飲,可謂快哉。”
“只怕未必能得安閑啊,只看建康破敗此態,可知江東兵害如何。我等也算功勛之身,來日或有選用,不知各位可有預想?”
眼下雖然亂事將定,但其實還有諸多收尾,況且行臺仍未歸都,談論什么封賞任用似是言之過早。但場上這些人大多是南北舊姓人家,前程本就不乏坦途,如今又是大功加身,不免就更加從容,可選擇的余地大得多。
像是會稽孔混,他家在臺中本就頗為得勢,有了這一層功身,歸朝后或入尚書擔任郎官,用不了幾年,應該就能加散騎或侍中,或任分曹尚書職事,或是出治大郡,都有可能。眼望得見的前程,已經可以追平如今的丹陽張闿,這一樁事功抵得上十年資歷!
因而眼下眾人匯聚一堂,依照自己的意愿和旁人的建議暢想前程,倒也并非是不切實際狂言妄語。他們未必要靠事功才有出路,但身有事功毫無疑問能給他們更多的選擇余地。
彼此都是年輕人,對未來本就不乏暢想,這會兒暢所欲言,一時間眾說紛紜,氣氛很是熱烈。
“無奕,來日你打算要任何事?你家本就玄風相傳,今次又是奮不惜身,讓人欽佩,肯定是清職可期啊!”
在一眾人議論之中,謝奕低頭沉吟反倒有些醒目,因而便有人湊上來笑語道。
謝家雖然也是舊姓人家,謝奕的伯父是享譽江東的大名士,父親又擔任過大尚書,但其實還不算顯重人家,人丁不算厚,根基也不深。謝奕也不像他堂兄謝尚那樣有清望,若是進仕未必能夠職任清貴,但今次謝奕的努力可是有目共睹,來日有所抱負,肯定能夠遂愿。
謝奕聞言后卻是自嘲一笑:“什么清不清職,我倒希望能長久在駙馬麾下任事聽用。較之余者虛言大論,駙馬明敏實際,有條不紊,輔國定亂,這才是真正的從容風流,余者俱不足論!”
眾人聽到這話,眸中也是異彩連連,旁人如何看法不論,就他們自己而言,那是自肺腑的對沈哲子感到欽佩。他們這些人,年紀最大也不過而立,即便有什么家世出身,在時局中也不過是小輩而已。
可是就是在沈哲子的帶領下,他們這群小輩卻以微末之力撬動時局,做成了讓人驚嘆的壯舉!
“是啊,若能有得選,我也愿歸于駙馬統御。大世迷霧,俗眼難觀,追隨睿智之選才是明智。不過駙馬終究所欠年齒,亂平后絕難再主事方面……”
“哎,可惜我等都無杜道暉那般好運。我聽說,駙馬有意分遣道暉過江向北以防羯奴。豫州已殘,道暉若能過江用事,雖然不乏險惡,但卻能不受掣肘,還有駙馬隔江照拂,可謂得志啊!”
“杜道暉要去江北?什么時候的事?為何要選他?難道我等都不足選?”
謝奕聽到這話,不免有幾分驚詫,繼而不滿。
“難道無奕你還打算過江?”
“旁人能過,我為何不能!既能馬上立業,豈肯坐躺分功!祖氏之美,也非獨專。我等百人都能創功,正要讓胡虜知曉江東絕非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