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事波及,農桑盡廢,但人活在世,衣食總無可避免。
相對于其他郡縣,曲阿雖然受災稍輕,但鄉野之中也是難覓人蹤,許多村舍都已經破敗下來,溝渠田壟早被雜草淹沒。唯一保存尚算完好的,只有鄉中大戶人家那些莊園別業,哪怕是叛軍,也不敢對他們過分欺凌。
同居鄉土之間,這些人家往往也都開放莊園,用以接納那些受災的鄉民,既能與人為善增加鄉望,也能聚集更多人力更好的保護家園。但這些人進入莊園后也要吃喝,也有消耗,總不能坐吃山空。
所以這些鄉民們也都被組織起來,在莊園周遭就近種植一些短收作物、抓緊時間進行一些漁獵耕樵的生產,用以補充莊園內的消耗。
梅雨如期降落下來,這讓飽受兵災磨難的鄉人們心情有所好轉,對這些人來說,不誤農事也是生死攸關的大事。因而在淅淅瀝瀝的陰雨中,莊園左近的田地中不乏有農人除草犁地,準備耕播。
這一天較之以往也沒有什么出奇,一名逃難時被摔斷了腿的老農偎在田壟上用手拔草,雖然已是滿身泥濘,但那滄桑渾濁的老眼望著已經被雨水浸透的土地,腦海中已經不由自主泛起幾個月后滿地長滿了沉甸甸禾穗的畫面,那如松柏一般粗糙也有一樣堅韌的臉上便露出一絲骨子里迸出來的笑意。
莊園內丁壯不多,女人是耕種的主力,年輕力壯的婦人們手把著早已傳遍江東的沈郎犁,趁著土壤潮濕翻耕起來,深植在土層里的草根紛紛被犁斷翻出了土面。等到放晴時烈日曝曬幾日,曬干了草根、曬死了蟲卵,再作幾番平整,就能引渠灌溉播種下去。那緊繃的臉龐雖然不甚嬌美白皙,但卻有一種帶著泥土氣息的勃勃生機,自是別樣美態。
更年老一些的人包括一些孩子在內,或是肩背或是腰挎著竹簍,往翻耕過的土地里拋灑著牲畜糞便與草木灰等等攪拌成的綠肥,一方面增加地力,一方面燒死草籽。
“敵襲!敵襲!回莊!”
凄厲的叫嚷聲從遠處傳來,打破了這一個祥和畫面。負責在四方警戒哨望的丁壯們一邊敲著鑼鼓示警,一邊拖著竹槍從高崗上飛奔下來!而在他們身后,已經不乏有雀鳥被驚擾后頂著雨水沖天飛起,在低空上徘徊不定。
聽到示警聲,田中耕作之人臉色已是幡然一變,婦人們抹一把臉上雨水,轉頭扛起犁來往后飛奔幾步,將嚎哭的孩童夾在腋下,邁開腳步便向莊園飛奔。那些老老少少也都抓起手邊田間的工具,一個個放開腳步狂奔起來。
那斷了腿的老農也扶著一根竹杖站起來,只是他滿手泥水,竹杖又分外光滑,試了幾次都是一頭栽倒進田中!他無助的張大著嘴,手腳并用爬到了道旁,終于在一個婦人攙扶下站了起來,可是行出沒有幾步,他便一把推開那婦人,指著慌亂中被棄在道旁的一張犁吼道:“別管老奴,背上犁快跑!”
婦人愣了一愣,彎腰撿起那犁扛在肩上,轉身又去攙扶老農。這時候,大量面孔猙獰、裹挾著死亡氣息的戎裝兵士們已經沖破雨幕向此處飛奔來!
“跑啊……快跑!”
老農嚎叫著,揮著竹杖去抽打那個往他靠來的婦人,身體卻因失去平衡再次摔倒!
婦人眼見此幕,眸中已是充滿驚懼,抹著臉頰上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咬著牙轉身飛奔而去。
很快,左近只剩下老農一人,他半躺在泥濘的道路上,兩眼迷蒙沒有焦點,嘴里噴出夾雜著泥水的濁氣,只兩手死死攥住那一根長近半丈的竹杖。
亂軍們雜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老農臉上卻露出入夢一般的笑容,他手中竹杖驀地一點地面,整個人似是爆無窮力量直直從泥地里躍起。
“狗賊,我跟你們拼……”
老農咆哮著單腿蹬地,手中竹杖高高揮起來砸向距離他已經不足一丈的亂軍士卒。然而他的竹杖距離那士卒還有尺余,斜里一支長槍已經戳透他肋骨!槍身一抖,老農那瘦弱身軀已經朽木一般被拋進了道旁水溝里,肋間那血洞里汩汩涌出的血水飛快與泥漿混成一團,整個人已經沒有了生機,只有那對眼還在怒睜著!
“晦氣!”
一名亂軍士卒行過這里,被那雙死眼望得渾身不自在,揮刀將頭顱斬下來踩踏進泥漿里,然后才在同伴的催促下返回隊伍繼續往莊園疾沖。
莊園規模不小,但用以軍防的設施卻實在簡陋。兩個充作箭塔的角樓因為沖上去的莊丁太多,在雨幕中搖搖欲墜,然而那些打獵都勉強的竹弓射出的箭矢殺傷力卻是太差,進攻的亂軍們甚至不必費力舉盾,那些無甚力道的箭矢近半已被風雨抽離了原本的軌跡,即便有零星射進敵陣中,也都被刀槍隨手掃落。
亂軍們攀過籬墻,有的抬著檑木撞擊門庭圍墻,有的干脆直接攀躍上去,如餓狼撲入羊群之中,兇狠的將這本就脆弱的防線撕開一個大大的口子,以供更多同伴沖殺進來。
戰斗進行了一刻鐘有余,幾百名亂軍已經沖入了莊園,消滅了一切抵抗力量。莊園里那些殘余的膽破之人,或是趴在地上,或是抱頭蹲在屋舍之間,不敢去看那些身上掛滿血漿、雨水都沖刷不掉的兇悍亂軍。
過不多久,莊園的主人一家被揪出來,老老小小二三十余人,戰戰兢兢的被亂軍圍在了當中。
“不管你家是怎樣人家,我不與你廢話,帶上我的人去糧倉錢倉。話只講一遍,要生還是要死?”
一名額頭橫著刀疤的亂軍頭領行上來,神情語調俱是冷酷。
“你們、你們這些狗賊……”
一聲悶響后,那怒不可遏的莊園主人頭顱已經被斬落下來。亂軍頭領將刀鋒上血珠抖落,視線則落向其他人身上。
“我帶你們去、我……”
一個年輕人上前戰戰兢兢說道,可是話還未講完,胸膛已被槍刃扎透!
“去便去,廢話太多!”
張健瘋了!
收到這份軍報后,沈哲子整個人瞬間被怒火引爆。數日前,叛軍張健所部再有異動,大部化整為零避開了沈默部東揚軍的監視,自練湖而下曲阿,接連攻破數座曲阿鄉人莊園,燒殺擄掠,所過之處,雞犬不留!
這已經不是造不造反的問題,而是在大肆屠戮平民!
一俟接到這戰報,沈哲子再也坐不住,當即便點起如今都中在他掌握的人馬中兩軍四千余人,直接殺向曲阿!這會兒他已經不再考慮能否招降張健的問題,如此令人指的惡行,哪怕張健有謀國之才,他也要收而殺之!
離開之前,沈哲子傳信給陶侃,請其暫時接手石頭城防務,庾條入值臺城,還有讓沈默率東揚軍接應他,讓大業關做好隨時支援的準備。
疾行兩日,沈哲子所部包括龍溪卒在內千余精銳前鋒已經到達練湖之畔,并且很快就遭遇了一場戰事。
戰斗生的地點在曲阿東北一座臨山的莊園,這座莊園主人姓何,因為曾往南苑供貨,與沈哲子也算有幾面之緣。原本這座莊園依山傍水,風景極佳,可是現在卻是滿目瘡痍。當沈哲子他們到達的時候,亂軍兩百余人一部分在莊園內洗劫,另一部分則散落在莊園周遭追殺逃散之人。
沈哲子所部一俟出現在莊園外,那些亂軍便有了警覺,只是非但沒有逃散,反而加了追殺。一直等到沈哲子下令進攻,那些亂軍們才聚集起來,隨后便有一名軍頭自已經破敗不堪的莊園內沖出來,遠遠便大吼道:“誤會,誤會!我等乃是都中宿衛,受叛軍脅迫,如今已經脫離叛軍,等待王師久矣!”
“放他過來!”
沈哲子下了馬,站在莊園外示意將那亂軍軍頭押了上來。
那軍頭年約四十歲許,待見到沈哲子后,非但沒有驚慌,反而臉上露出驚喜之色,撲在地上便干嚎道:“原來是駙馬駕臨,這實在太好了!駙馬不認得老奴?老奴原是紀府門下,當年先主公授經駙馬,老奴也曾有幸觀禮……”
沈哲子聽到這話,不免一愣,可是在看到莊園內那尸橫悲慘畫面,臉色又沉了下來,皺眉道:“既是宿衛舊部脫離叛軍,為何要攻打鄉人?”
那軍頭聞言后微微一愣,繼而便疾聲道:“此莊主人據地資賊,有從逆之嫌。老奴破莊殺賊,也是存念要戴罪立功……”
“是這樣?”
隨著那些亂軍們退出莊來,一個個腰囊鼓鼓,可見所獲頗豐。沈哲子深吸一口氣,沉聲道:“此莊何公是我舊交,他可還在?我要親自審問他從逆之罪!”
軍頭聽到這話,雙肩便是一顫,額頭上已經有冷汗涌出來,低頭不敢去看沈哲子,只是顫聲澀語道:“駙馬恕罪……我等本為宿衛良家,被迫而從逆,難作自辯……兒郎們來日再想重為良家實在艱難,只能趁局勢未定之際稍肥資財,來日或是自贖或是安家都有余地……若、若知駙馬與此莊……我等是絕不敢放肆!求駙馬恕罪!”
“起來吧。”
沈哲子凝聲說道,那軍頭跪在地上接連叩謝饒,然后才緩緩起身。沈哲子示意親兵遞給他一支長槍,他下意識接過來,旋即便看到沈哲子揮劍劈來!
“狗賊竟敢為刺殺!殺光,一個不留!”
沈哲子這會兒大約已經明白張健的用意,張健所部離心甚重,大量宿衛降兵難為其用。所以沈哲子放心甩開張健反攻京畿,因為在他看來,只要京畿收復的消息傳來,張健所部不戰自潰。
然而人心險惡,宿衛們不會為張健所用,未必不會為錢財所用,都中宿衛為了財貨敢于燒了他家南苑,這里的宿衛亂軍攻破幾個人家莊園又有什么不敢!如此一來,這些宿衛們所造成的破壞力,反而要甚于他們在張健的統御之下!
而這些宿衛們大多是丹陽鄉人,一方面熟悉鄉中情況,一方面則心存顧忌,每為惡行,勢必要斬盡殺絕才好隱藏罪孽!
“游騎散出通傳鄉野,兩日內宿衛從亂者未至曲阿縣署者,一律作叛軍清剿,殺無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