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舟山名氣不小,但其實本身并不是什么巍峨山峰,僅僅只是蔣山即就是鐘山一座不高的山丘而已,周回不過數里,但位置卻是極為險要,北抵大江,南接臺城,東臨青溪,山下不遠便是西池。一旦控制了覆舟山,那么臺苑便無險可守,隨時都能攻入進去。
相隔數百里之遙,要約定一個統一的動時機是很困難的。而且建康城附近江深浪高,更不好控制動的時間。所以沈牧一俟接到沈哲子的傳訊,當即便率領舟師溯江而上,他真正到達覆舟山的時間比沈哲子的動時間還早了大半天。
覆舟山雖然不高,但因地處大江之畔,占住了制高點,鐵鎖橫江,竹木為柵,大船實在難靠近過去。在放下小舢板試探攻擊幾次都無收獲之后,沈牧便稍稍退去,沿著大堤到了青溪渡口暫作駐扎,同時尋找合適的登6地點。
覆舟山防御設施雖然完善,守軍卻不多,駐守在此的豫州軍大部分都被調走,人心本就渙散,求援無果,當駐扎在西池的譙王部在苑城動起攻勢時,沈牧趁勢率軍強勢登6,幾乎沒有遭遇多猛烈的抵抗,輕松占據了覆舟山,同時順勢攻克了蔣陵,繳獲了豫州軍留下來的物資軍械。
控制了覆舟山之后,沈哲子的使者也來到這里,沈牧便與譙王一同前往臺城去見沈哲子,匯報戰果。只不過他們沒有走臺城正門,而是在山腳下翻墻而入,因為臺城南面正在進行戰斗。
與那一眾臺臣們商談完畢后,沈哲子也來不及多作休息,即刻趕往宣陽門早先路永所在的城頭位置。這會兒負責防守宣陽門的兵眾已經換成了匡術的部眾,而路永的千余部眾則撤了下來,正由路永配合徐肅進行整編。
攻打臺城的并非城外石頭城叛軍,而是昨夜嘩變的城南宿衛。城南共有宿衛三千余人,依照徐肅的估計,最少有兩千多參與到了昨晚的作亂中。這些宿衛們也算可憐,原本歸順叛軍后不受信重,過得本就戰戰兢兢,鼓起勇氣來前去擄掠南苑,卻沒想到南苑只剩一個空殼子,幾乎沒有什么收獲。
空歡喜一場,宿衛們的心情之惡劣可想而知,可是在火燒南苑泄過后,心內才終于有了后怕的感覺。他們聚眾為亂,可想而知必然會遭到歷陽軍的懲罰,當即便有人想要逃離京畿,可是在想要逃跑的時候,卻現幾個城門都有石頭城守軍駐扎,已經將京畿給圍困住。
好在石頭城外似乎也有亂事生,守軍們雖然守住了出路,但卻遲遲沒有動進攻,這給了宿衛們暫時安全的一個時間。其中一部分作亂宿衛趁著這段穩定期,從城南、城東往外逃竄,卻現青溪大漲,原來的浮橋早被淹沒沖斷,至于城南則更是一片泛濫,找不到出路。
將近天亮之際,被困在都城中的宿衛們開始互相攻伐,彼此吞并或是合作,漸漸形成幾股比較大的力量,當然也不乏人在已經亂成一團的城中潛伏下來觀望時局。有了初步的整合之后,宿衛們也不再是無頭蒼蠅一般亂沖,開始想辦法扭轉局面,以期能爭取到一線生機。
那些趁亂而起的頭目們先想到的自然是再投靠歷陽軍,一方面在他們觀念中歷陽叛部乃是如今京畿的掌控者,另一方面則是歷陽軍驍勇善戰的形象深入人心,讓他們不敢生出抵擋硬撼之心。雖然他們有嘩變之罪,但畢竟法不責眾,加上歷陽軍也需要靠他們控制京畿。
因而局勢稍有平定后,便有宿衛頭目派遣使者前往石頭城守軍那里請罪,然而使者派出后卻遲遲沒有回應。這不免讓那些宿衛們人心更加懊惱彷徨,便不乏人惡向膽邊生,希望能死中求活,于是兵鋒便指向臺城。大概在他們看來,只要能攻破臺城,擄掠控制皇帝和臺臣們,針對歷陽軍或戰或降都有籌碼在手,好過什么都不做,困在城中等著厄運降臨。
沈哲子到達宣陽門的時候,戰斗已經開始了小半個時辰。但其實說是戰斗,不如說是雙方對峙的罵戰而已。
宿衛們大量涌向臺城城墻之下,既沒有一個統一的部署,也沒有什么堅定不移的戰術目標。早先他們在城中雖然還保持著基本的編制,但是歷陽軍也不可能給他們武裝太精良的裝備,絕大多數或是一柄環刀,或是一桿長槍便打了,就連弓弩都少之又少。
而他們所攻打的臺城城墻本身就高大,又被叛軍增固幾分,沒有攻城的軍械和遠程攻擊的手段,所以戰斗一開始是從城墻上下彼此對罵開始的。雖然匡術已經與所部諸多中層的帶兵者們進行了充分的溝通,但底層的士兵對于陣營立場的突然轉變還是有些懵的,彼此斥責對方為叛賊。
沈哲子到達城頭上的時候,戰斗仍在亂糟糟的進行,單單在宣陽門附近,就可以看得出那些宿衛們明顯分成幾部分,有的仰著頭往城上拋射稀稀拉拉的箭矢,有的則在戰場后方搭建簡陋的箭臺云梯,也有的往城墻下堆積木材似要放火。
城墻上守軍一面保持著基本的武力壓制,一面也在大聲呼喊勸降,言道臺城已經收復,勸這些宿衛們不要再一意孤行的作亂。但由于他們原本就是叛部,呼喊的這些內容自己都尷尬的不得了,更不要說去說服那些宿衛們。
察覺到沒有什么破城之危后,沈哲子暫時也不著急,下了城頭后讓人回臺城去將蔡謨并一些早先與那些宿衛有統屬關系的臺臣們請來,有了這些人出面,要收服那些宿衛亂軍并不太難。
至于沈哲子自己反倒不宜出面,那些軍士們打仗不行,作亂是一把好手,放火燒了沈家南苑不只,城中其他幾處都受到不同程度損傷。沈哲子這個苦主如果出面,反而有可能讓那些人做賊心虛,再添變數。
沈哲子下了城頭不久,沈牧與譙王便匆匆而來。見到這兩人尤其是沈牧之后,沈哲子心里又安穩幾分,覆舟山不只是防守臺城的重要據點,所連接的長江水道更是事不可為之后的退路。沈牧的舟師合共兩千余人,大大小小舟船卻有七八艘,本身即運來了一批米糧輜重,緊急時刻又能將重要的人事運走撤離。
“青雀,要不要我調軍過來擊破那些宿衛們?”
聽到臺城墻外鬧哄哄的動靜,沈牧便皺眉說道。他攻占覆舟山損耗并不算多,士卒們都還保持著足夠的戰斗力。
“不必了,二兄你守好覆舟山并蔣陵乃是當下第一要務。至于那些宿衛亂軍,不算太大困擾。”
沈哲子先將沈牧引到偏僻之處,遞給他一張自己軍府征辟手令,吩咐道:“豫州軍那些余部,二兄你不要過分苛待他們。早先是各為其事,如今既已功成,倒也不必敵視。我如今已得開府,稍后二兄你歸軍將此令交付杜道暉,請他暫為參軍,安撫那一眾豫州降員。”
雖然將豫州軍輕松擊敗,但沈哲子也知這不是戰斗力的問題,而是豫州軍本來戰心就不甚堅定,祖約本身便沒有其兄那種氣概和名望,從逆之后又舉棋不定,部下屢有叛變。況且無論豫州軍戰斗力如何,單單他們在豫州長久駐扎的經歷,便是稍后要用到的人力。由杜赫出面去安撫人心,也是沈哲子早就有的規劃。
沈牧接過手令便點頭應下來,彼此又商議一番,沈牧便匆匆返回覆舟山,準備調運一批物資送來臺城應敵,順便將路永并其部曲給帶走。降將處理本就是個敏感問題,路永早先又投靠王導,沈哲子不厚此薄彼,將其調離臺城對路永本身而言也是一個不錯安排。
接下來,沈哲子才又接見了譙王。中朝時宗室雖然猖獗,但過江后卻成了稀有物資,別的不說,單單過江五馬,算上剛剛被沈哲子砍了的西陽王,只剩下一個早先投降蘇峻的彭城王司馬雄,眼下還在歷陽軍中,早晚都是要死。至于元帝一系的諸王,除了東海王司馬沖之外,別的都還是籍籍無名。
譙王司馬無忌不算是帝室近親,但在宗室力量青黃不接的時下,卻是少有的身居任事者,當然這也是托了蘇峻的福,否則譙王如今還在被坐冷板凳呢。王導有沒有針對覆舟山守軍做什么,沈哲子不清楚。但假使要做的話,肯定是從譙王這里入手更好,可惜譙王與他家仇隙太深。
大概是時來天地皆助力,蘇峻讓譙王看守苑城西池,反倒讓沈哲子攻下覆舟山便利了許多,也算是撿了一個漏。
經過幾年被疏遠打壓,譙王顯得比早先成熟一些,剛及弱冠便蓄起了短須,臉上帶著一絲尋常世家子所沒有的滄桑感。待到沈哲子迎上來,他便俯身下拜道:“末將參見駙馬,駙馬孤軍遠來,光復臺苑,營救君王,功存國祚。末將能附驥尾,不負屈事叛賊之辱,實在倍感榮幸!”
眼見譙王如此謙遜態度,沈哲子倒是略有錯愕,忍不住想起早年自己初見譙王時,可是被這家伙罵了一個狗血噴頭。果然現實才是最好的老師,一旦不得志,再鋒銳的棱角都要被打磨平滑。
如今譙王肯對自己如此恭順,大概也是因為他早先隨隨便便就砍了西陽王吧。譙王陣前歸降,雖是戴罪立功,但從逆之嫌也真是說有就有。如果換了一個親近王家的人回攻京畿,譙王也未必敢這么簡單的就歸順過來。
“大王何須多禮,于私而論,你還是我的長輩。”
沈哲子上前笑吟吟扶起譙王,看一看這略有頹廢之態的年輕人,心念一動,便直接開口道:“如今京畿形勢仍是艱難,晚輩僥幸得諸公信重暫督京畿軍務,不知大王可愿屈尊任我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