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若沒有權勢賦予的特殊意義,臺城內風物較之外間也沒有什么區別,甚至比起許多貴人云集的地域比如烏衣巷,實在欠缺太多建筑格局之美。
相對于大桁以南的守衛寬松、處處漏洞,臺城內守衛要嚴密得多,徐肅越接近臺城中央,所見巡邏兵丁越多,幾乎每一個路口、每一個官署前都有固定的崗哨,當然也不乏人上前對他進行盤查。類似這樣潛入的工作,徐肅也做過不少,除了身上準備的通行宮苑之間的謁者令手詔之外,還有就是潛藏在暗處,時時觀察那些兵士們交接時口誦的軍號。
有驚無險的行過幾處崗哨,饒是徐肅經驗豐富,后背都忍不住沁出一層冷汗。臺城防衛之嚴密,還要過他的想象,不同區域的守衛甚至軍號都不一樣,有一次便險些露餡,多虧他急智回圓過來,而那些守兵大概也想不到會有人膽大到單身潛入臺城,所以才僥幸過關。
軍號這種東西,是最簡單的甄別敵我的手段,通常都要朝夕更換。但若過于復雜,對底下的兵士而言也是一種負擔,極容易造成混亂。所以通常一部所屬在一個時間段只用一個軍號,因而徐肅便意識到,如今臺城中這些守衛應該是分屬不同人統領,可見安排之謹慎。
雖然徐肅進入臺城聯絡沈恪困難得很,但彼此之間也有聯系,都是沈恪主動聯絡徐肅。相對于潛伏在宿衛中的徐肅,沈恪在臺城中要從容一些。在臺城中穿行一段時間后,徐肅很快便到達早先約定的一個聯絡點,閃身進入其中撬開某一塊地磚,將蜜蠟封口的小竹筒塞進去,然后便匆匆返回。
即將入夜時,一群負責灑掃的仆役行過這附近,其中一人脫離隊伍疾行入內,撬開地磚后看到里面的小竹筒,眸子頓時一亮,快將竹筒收入懷中。
到了晚間,竹筒便放在了沈恪的書案上,竹筒里的紙條已被他取出來,觀過之后焚燒一空,他等這一刻也已經等了很久。
夜半時分,窗扉被篤篤敲響,沈恪親自起身將側門打開,旋即便看到一身黑袍、神色陰郁站在門口的匡術。
“沈子明,你不要迫人太甚!你可知我為了保下你花了多大代價,還想要我怎樣?”
匡術疾行進入室內,還未坐定,已經怒視沈恪,語中頗多忿怨。
沈恪微笑著上前拉住匡術的手將其引入席中坐定,然后才笑語道:“過往這些時日,多受匡君恩惠,匡君請放心,即便我身不在,這一番恩義,都會有人償還。今日請匡君來此,是因將要分別,要與匡君一訴離情。”
“此言何解?”
匡術聽到這話,剛剛坐定的身體幾乎又要站起來,神色晦暗不明:“莫非尊府已經有人來到都中,要將子明兄營救出都?”
沈恪聽到這話后便是一笑,擺手道:“匡君誤會了,我所言的分別不是我要離都,而是如今建康對匡君你已非善地,為身家性命而計,匡君宜早離都啊!”
“哈哈,原來子明兄你是戲言詐我。我倒不知都中于我有何不善,說實話,若非為了保全子明兄,我如今也不會有太多苦惱。”
匡術聞言后便冷笑一聲,指著沈恪說道:“子明兄或要言西軍東來,傒狗兇殘,但其實都外戰事你又怎么能比我清楚。陶氏兵甲雖盛,我歷陽虎卒也非弱者,勝負尚是兩可。尊府玉郎誠然大才,如今也只被張侯困于大業。韓侯已經突破故鄣,京口唾手可得。皇太后陛下不日就將歸駕建康,屆時局勢回穩,江東安康可期。”
最近一段時間接觸頻密,沈恪對于匡術的性情也多有了解,此時見他面色鎮定滔滔不絕講出這些,分明是心內已生彷徨,明為說給沈恪聽,其實更多還是安慰他自己而已。
“匡君你敏察于都外茫茫大勢,我是不及。不過心內卻不免有憾,匡君你長于大略,卻緣何拙于謀身?”
沈恪笑語道:“我知匡君你近來多有困頓,明因或許在我,但若深思一層,原因真的有這么簡單?”
匡術近來處境確實不好,入都以來他并沒有什么實際官爵進位,不過假節而督臺苑軍事也算是主公的重用。但是,前不久主公又啟用吳郡6曄留守臺城,名義上是因為臺臣多舊姓,抬舉吳中門戶可以更加穩定局勢。
但是在匡術看來,主公啟用6曄無異于在警告自己,畢竟早先他幫助沈恪去逼迫為難6曄。而主公又因沈充背棄盟約而心懷不滿,他與沈氏走得太近無疑觸動了主公的警惕之心。
對此,匡術倒也沒有想太多,畢竟這件事確實是他先做錯。況且6曄即便是有留守之名,也不過一個虛銜,并未分薄他的權柄。
但是接下來的一系列舉動,卻讓匡術不免有些心寒。先是將他之兵眾調離兩千人戍守石頭城,接著又將其親厚家人許方安排進苑城擔任殿前監,將看守皇帝的權力由他手中奪去。這就讓匡術有些不滿了,這個殘破臺苑有什么好守的,外面重兵陳設,若是諸軍皆敗,他守住臺苑又有何用!
他手中的權力最重要便是看守皇帝,如今這最重要的權柄被剝奪不止,就連臺城安排的守軍都分作三部,他這個假節僅能節制自己這一部而已,已經近乎于被架空!
正如沈恪所言,表面上的原因似乎是因為他與沈家行得太密,但實際上是蘇峻正在一點點將權力轉移到自己嫡系去掌握,對于他們這些部眾已經漸有防備之心。這一點,在外統兵的那些人尚感覺不太深刻,但是匡術本身并非戰將,對于權力的消漲更加敏銳,因而近來是頗為忐忑的。
沈恪觀察著匡術的神情變化,不失時機的說道:“年初匡君你附義而起,所為者不必諱言,拔高門楣而已。可是如今態勢如何你也已經知曉,邵陵公或得一時勇進,終究欠缺了改天革土的豪情壯氣,所重者仍是南北舊姓人家。我倒要問一句,假使邵陵公大事得成,匡君你覺得自己又能居于何地?”
若說前面所言只是撩動起匡術的隱憂,那么這番話則就直戳他心中痛處了。他們這些人跟隨蘇峻起兵,除了不忿中書逼迫之外,確實也是心存掃蕩時局、篡幸高升的想法。但是攻陷京畿之后,局勢之演變卻與他們早先所想大不相同,早先那些高門舊姓不傷分毫,高位者仍居高位,顯用者仍是顯用。
雖然眼下他們還能因為手中兵權而暫時占據優勢,但卻越來越感受到那些高門臺臣們望向他們時,眼中的譏誚與冷笑。他們這些人舍命換來的一個結果,只是一個真真正正的笑話而已!
這樣的態勢,不獨匡術一個人有感,如今仍留駐在建康這些歷陽舊部,像是路永、賈寧之流,包括一直與匡術不對付的任讓在內,都屢次諫言主公誅殺這些臺中重臣,以堅定他們破釜沉舟之心。但是主公對此卻遲遲不做回應,甚至早先還做了一件讓他們這些老人頗感齒冷之事。
前不久,王太保之子王長豫病重不治,死在臺城。主公親自率部歸來,嚴查王長豫之死因,并在王太保面前對包括匡術在內的人嚴厲訓斥,以懲戒他們疏于看顧的責任。
雖然并沒有什么實際的懲處,但匡術也由此意識到主公要與這些高門茍和之心。而他們這些歷陽舊部,出身是最大的短板,舍命搏殺疆場用得到他們,但要維穩局勢,終究還是要靠那些南北高門!
“沈子明,我知你家吳中高第,我也不諱言我的寒素出身。如今這形勢就是,你等高門人家淪為籠中豚犬,我等寒士卻成持鞭之人!春秋甲子也是匆匆,能得一時天眷,于我等而言已是大幸!”
雖然心中不乏悲愴,匡術仍是咬著牙恨恨說道。
“你等?我只怕匡君早已離群絕眾而不自知!”
沈恪見匡術心緒已亂,當即便冷笑道:“匡君你在臺苑,所見尤廣于我。路永為王長豫備棺,賈寧為王長豫擇墓,管旆投入劉右衛門下學書。我言匡君你拙于謀身,不知匡君你又做了什么?”
匡術聽到這話后,拳頭已是緊緊握起,驀地起身攥住沈恪前襟,獰聲道:“沈子明,你不要以為我不敢殺你!”
沈恪聞言后神色卻是冷靜,輕笑道:“我命全于匡君,亡于匡君,也算是一場始終。況且,我為全節而捐身,死后該有一份哀榮。我亡之后,匡君之禍不遠,生前得優待,黃泉共為友,也算是不負匡君!”
“住口!”
匡術低吼咆哮一聲,驀地打翻案上諸多器皿,兩手捂住面孔長久不語。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抬起頭來,臉上戾氣漸漸褪去,只剩無盡蕭索,望著兩手喃喃道:“兩手何懼染血,只恨余力有窮……”
他站起身來,對著沈恪深施一禮,澀聲道:“先前多有冒犯,子明兄勿怪。但若有一線生機,誰又愿向死而奔,請子明兄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