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上朔日,曲阿縣令紀友率一眾鄉人舉事而起,驅逐歷陽部守兵千余,燒毀浮橋舟船,隔絕南北道路,復歸王統。
張健問詢大驚,遣弘徽率偏師直奔曲阿而去打算平定亂事。然而弘徽在曲阿縣北數戰無功,只能居近駐扎掃蕩四方,避免事態進一步糜爛。
六月五日,沈哲子率兵渡過上容渠邀戰張健,然而張健卻不戰而退,一直退至練湖西北,發掘溝渠水淹原野,阻斷了東揚軍追擊路途。無奈下,東揚軍只能駐扎于練湖東北,搜羅竹木造筏準備跨湖破賊。
因為曲阿縣北一馬平川,無險可恃,在暫時逼退弘徽部后,紀友便率兩千余鄉人義軍退回云陽山營壘中固守,同時派游騎往四野去傳遞京口行臺討逆檄文,號召鄉人舉義殺賊。
就這樣忙碌了幾天,這一日紀友戎甲在身,剛剛巡視完營壘各處回到營中住所,便被家人告知營外有東揚軍游騎到來。
紀友這幾日都在等待沈哲子方面進一步的消息,聞言后不及解甲,當即便讓人放行而后匆匆行出。
東揚軍今次來的人數比較多,足足有百數人。雖然檢驗身份無誤,但為了以防萬一,守軍將他們引至營壘外圍空曠處稍作安置。過不多久,紀友匆匆行來,看到這么多東揚軍士卒席地而坐,剛待要開口,其中一人已經長身而起,掀起風帽,露出一張清秀俊逸臉龐,望著紀友笑道:“紀郎君,別來無恙啊!”
“維……”
紀友看清這人臉面,已是滿臉的驚詫,繼而便忍不住笑逐顏開。他匆匆行上前握住對方手腕,并肩行入營壘深處營帳內,才指著對方一臉驚喜道:“維周你怎么親自來到這里?”
沈哲子解下大氅風帽,身被軟甲坐在了紀友對面,上下打量一番后才笑語道:“果然男兒當殺人,文學你早先失于清雅柔弱,如今歷事磨煉,已有幾分紀師風采!”
“你這小子,又在我面前來扮長者!我這里些許事情,哪及得沈使君指揮若定,大破賊首,威名早已轟動江東!”
紀友笑罵一句,摯友重逢,又是在歷經磨難之后,彼此都未隕于兵事之中,反而各有成績,紀友心中之喜悅可想而知。
他移席到沈哲子對面,仔細打量著這個總角相識的摯友,雖然相貌仍未有異變,但想到過往這段時間沈哲子所做出的事情,在那熟悉的面孔眉目之下,似有一種讓人凜然的氣勢在悄然滋生。
待情緒稍有平復,紀友才肅容道:“如今曲阿周遭未算晏清,維周你尚有統軍之任,怎么好輕裝來此?莫非,你所部已經擊潰弘徽,將要兵進曲阿?”
親眼見到紀友無事,沈哲子也是放下心來。他老師如今只剩這一點骨血,對于將紀友放在敵后方,沈哲子是不乏憂慮的。但他也深知紀友不乏創建事功之心,不愿意長久托庇于人而活。見到紀友明顯的成熟起來,沈哲子也是倍感欣慰。
“不妨事,前番大勝,將士用命而已,我于軍中不過一個看客。我雖然離開,軍中自有知兵持重者監軍,不會有什么問題。”
沈哲子也不會幼稚到在友人面前賣弄夸功,聞言后笑著擺擺手說道:“我軍尚在練湖畔與張健部隔湖對望,彼此雖未交鋒,但也不好擅動。曲阿這里,只能暫時仰仗鄉人義勇維持局面。”
“曲阿這里,倒也并無太多兵險。如今縣中各家眾志成一,誓不與叛賊茍且。弘徽那里不過千數兵眾,資用都是匱乏,強攻不下,圍困不能,不足為患。”
對于曲阿這里的局面,紀友倒是并不擔心。弘徽那里實力不足只是其一,紀友這里最大的依仗還是得益于早先與沈哲子長久的布置,兵甲資用都不匱乏,鄉人義勇集合起來,即便不能進望,固守此鄉也綽綽有余。
經過早先幾次通信,沈哲子對曲阿這里的現狀并不陌生。雖然尚有弘徽部在縣外游弋,但早先諸部火并,弘徽部眾早被張健擄走大半,其本人也被張健錮在軍中。
今次僥幸因為曲阿事變而被放出,擺脫張健控制后,且不說早先彼此間的舊怨,單單為了自身的安危,弘徽便不敢妄動。這幾日與曲阿義勇雖有交戰,但都是一觸即退,滿心只想保存自己的實力。
這幾天弘徽率眾在鄉野之間游蕩,希望能夠擄掠裹挾一部分鄉人作為補充,然而被沈哲子派兵伏擊過幾次后徹底安分下來,駐扎在一座廢棄的大家莊園內,兩耳不聞外事,一心只聽風聲。
早先沈哲子離營前來曲阿,甚至還在弘徽營前招搖而過,此人都當視而不見,嚴厲約束兵眾不得追擊,已經是完全嚇破了膽。
話雖如此,但眼下并非無事之秋,加之紀友也知沈哲子但凡做什么都有個明確目的,私下來此,絕無可能只是為了看望一下自己,所以又問道:“維周你離軍來此,可是已有破敵良策?”
沈哲子聽到這話后不免嘆息一聲,說道:“張健不愧驍勇善戰之將,早先勝他,也是僥幸,暴雨傾盆阻絕路途。前數日我幾番邀戰,都被此人輕輕擺脫。狡詐如狼,追之不及,懈則反噬。”
沈哲子這么說,倒也不是虛言。他軍中不乏戰將,兵力又占優勢,圍追堵截,但張健卻始終游離在包圍之外,所流露出來的狡黠謹慎實在讓人頭疼。
這樣的苦惱也真是江東這樣獨特的地形所決定的,沈哲子所部并無大規模的騎兵,只有寥寥三百余騎充作斥候游騎。水軍雖然舟船不少,但是依賴性又太強,張健幾乎不去靠攏大的水流干道。而若是小水流,又完全發揮不出水軍的優勢。
當然這也是因為如今的張健并沒有什么明確必守的戰略地點,他的存在本身便足夠給東揚軍造成極大困擾。追之不及,無法圍殲,但若是忽視的話,不知何時他又會跳出來狠咬一口。
聽到沈哲子的訴苦,紀友也頗為認同的點點頭:“張健此人確是一個人杰,我過往這段時間與他不乏接觸,此人不獨有勇猛,亦能敏察于事,不同于那些才具稍遜的勇將,于時局有一套自己的看法。”
沈哲子對張健是怎樣人倒沒有太大興趣,若僅僅只是眼前這些苦困,他倒也并非拿張健無可奈何。張健部眾四千余,并非什么不成規模建制的流寇,一面施以堅壁清野截斷其補給,一面在要害處有所布置,大戰場上調度圍追,趕狗入窮巷也非不可。
但是沈哲子今次出兵的目的也不是再去殲滅多少敵眾,獲取多少大勝。誠然張健希望能將他的主力牽制在這一片區域不去增援別處,這何嘗不是他的想法。若真的打定主意要將張健圍殲在此,且不說要發動更多的兵力,單單看對方如此狡黠謹慎,一俟察覺不妙,再流竄到別的地方去,也會讓戰局增添許多變數。
“維周,可不可以試著招攬說服張健?”
既然不能消滅敵人,那么將之轉化為友軍,也未嘗不是一個選擇。紀友沉吟片刻后,便將早先張健兵敗歸來后內訌兼并管商部眾,而后前來向自己道謝的事情講述一遍。
“當時張健言辭頗多怪異,對維周你不乏嘉許贊賞,言外之意頗為發人深思。但當時我恐他言辭詐我,或是要探明我的心意再作懲戒,所以沒敢順著他話意講下去。”
將張健當時與自己交談的話復述一遍后,紀友又說道:“但也有可能這是他真實的心跡剖白,若他真的有心重歸于王統,引為己用未嘗不可。反正現在又是遲遲難以交戰,希望雖然渺茫,但試一試總不會有什么損失。”
沈哲子聽完這些,倒是稍有錯愕。紀友的判斷以及當時的選擇,在沈哲子看來是沒錯的。張健大敗而歸,盡管兼并管商部補充了些許力量,但心里的警惕肯定極高,用言辭去詐紀友,再正常不過。但是如果說張健因此而有降心,則不免有些過于樂觀。
張健這一敗于他而言誠然是重創,但若是放在整個戰局中,其實也沒有多嚴重。畢竟歷陽仍然掌控著京畿,形勢較之年初起兵時仍要好上許多。年初那么惡劣的局勢,張健都沒有背叛蘇峻而是跟隨起兵,在當下而言,自然沒有可能這么簡單就投降過來。
紀友見沈哲子沉吟不語,便自告奮勇道:“維周若有此念,我愿為使去說服張健。非惟事功,只是不忍見刀兵濺血,人命虛耗。”
紀友心中對于張健,確是不乏欣賞,為其感到惋惜。憑此人之勇武才具,若非出身所限,有所建功是早晚的事情,若真的就死在這樣一場動亂中,未免太過可惜。
雖然對于招降張健不抱什么希望,但見紀友這么熱心,沈哲子倒不好直接拒絕。略作沉吟后,他才笑語道:“文學你這么說,我是信得過。但即便是要去延攬說服,也不是現在。現在我們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待到功成,文學你若愿去,勝算也能增加許多。”
“什么大事要做?”
“西向京畿,收復建康!”
沈哲子沉聲道,這是他輕騎前來曲阿的最主要目的,也是他在蘇峻起兵之前便一直籌劃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