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德城地近義興,跨境幾十里外便是義興郡治陽羨,與吳興郡長城縣也只是一山之隔,南向少許便是武康。
這樣的地理位置,本不足成為什么兵家必爭要沖之地。但是因為廣德境內多山嶺少溝渠,加之中朝以來江東屢經動蕩,廣德城這里往往會成為吳中義兵聚集以抵抗外寇的前線,因而積久之下,城池周遭不免就興建了一些軍備設施,可以暫為屯兵之用。
長達兩個多月的兵事,讓廣德城外狼藉一片。因為乏人耕種,田畝之中生滿雜草,破敗的村邑滿目瘡痍。偶有一些堅守至今的莊園尚有幾分炊煙人氣,乏人問津,似是存在于被人遺忘的世界。
諸多難民逃人自城池向四野逃竄,也將城破的消息往外擴散,倉皇驚恐的消息很快便籠罩這一方天地。
此時在歷陽軍中軍大帳中,韓晃剛剛接待過代表城中各家入營投誠的一些人,正準備清點親衛去正式接收城池。相較于以往,韓晃臉上帶著一點疲憊和憔悴,亦有一絲釋然。他終于不負主公托付,將踏足吳中的最后一座堡壘拔除。
過往這兩個月來,韓晃除了掃除宣城境內其他反對勢力之外,對廣德城也一直保持著強度足夠的攻勢。但真正的城破,卻非將士們拼死用命,而是廣德城內部守軍內訌,一些人頂不住歷陽軍的長久圍城壓迫,最終擒住內史桓彝出城投降。
在對廣德城的進攻中,韓晃是有所留力的。倒不是因為他刻意留情,而是因為他清楚攻克京畿之后,主公的戰略目標便發生了變化。他們不再是早先興兵作亂的叛軍,反而因為占據京畿掌控皇帝,代上了一絲王師的味道,轉戰各方不再是為了戕害擄掠,而是要打服震懾那些反對者。
廣德是挺進吳中的橋頭堡,如果韓晃在這里殺戮過甚,那么來日挺進吳中勢必會遭到更猛烈的抵抗。如此一來,對于主公遷都會稽的設想是很不利的。
正是因為比其他戰將多了這么一點大局上的權衡,韓晃才能成為主公麾下能夠獨立負責一方面的統帥人選。
對于廣德城能堅持這么長時間,韓晃對于守城的宣城內史桓彝也是頗為佩服。在他看來,桓彝在軍略上簡直是一竅不通,否則也不可能被自己等人輕松過江來,短短幾天內便橫掃宣城大半區域,只剩一座孤城據點。
但韓晃也不得不承認,桓彝這個人是有能力的,能夠集中人力、團結各方,將一座孤城堅守到現在。正因桓彝此人的號召力不弱,所以韓晃在此人被縛入營后便將之斬首示眾,避免局勢再有反復,并不因桓彝名望頗盛而有所心軟或忌憚。
畢竟他眼下最重要的任務是穩定住廣德形勢,繼而進望吳中準備下一步的軍事行為。建康東張健部大敗讓如今戰勢有些急迫,他并沒有太多時間再與桓彝虛與委蛇去做交涉。
在上百名親衛簇擁下,前方有十余本地鄉人和原本宣城郡治屬官開路,韓晃行入了廣德城。
被圍困數月這么久,廣德城內風物算不上好。就進城墻的許多民居都被拆除,磚石木料之類挪作守城之用,街道上間或還有橫七豎八的遮掩障礙,大概是布置來用作城破后巷戰防線,但是現在已經用不到了。
大街小巷上充斥著先一步入城的歷陽軍士卒,負責清理城中仍然殘留的武裝抵抗力量,同時將亂糟糟的民眾驅趕歸家,不許他們在街巷之間匯集流竄。當然這個過程伴隨著殺戮和擄掠,在韓晃行入城中的路途中,慘叫聲、嘶嚎聲不絕于耳。對此只要不是太出格的大規模殘殺戕害,他也并不禁止,并不強求秋毫無犯的軍紀。
圍城久戰,城破后擄掠一番,一方面是對將士們的犒賞慰勞,另一方面也是對前方那些本地人家予以震懾。只有讓這些地方上頗具鄉望號召力的人家感覺到心悸害怕,稍后接手城池的管理才能更順利。
目睹到城中諸多亂象,街巷中血水橫流,前面那些負責開道的各家族人果然不能淡然,在前方竊竊私語良久,才推舉出一人來上前小心翼翼勸告道:“我等久仰韓將軍威名,治軍嚴整,不忍鄉人再受兵事之苦,才斗膽請降于將軍帳下,還望將軍能夠善庇鄉人……”
眼前這人韓晃并不陌生,名為江播官任涇縣縣令,也是今次投誠的一個頭目。聽到這話后,韓晃便輕笑道:“江令勿憂,尊府并諸公家眷早有兵士看顧,絕不會受到侵擾。至于眼下小亂,將士久困郊野,乍一入城或有放浪在所難免,稍后自止,不足為慮。”
聽到韓晃這么回答,那江播也不敢再作深勸,神色稍顯灰敗轉身繼續前行。
待行過一處街角,前方廝殺聲突然大作,韓晃聽到這騷亂聲臉色便是一沉,長弓執在手中,示意親兵前行打探。親兵過去不久之后便返回,身后則跟著兩隊互相怨視的軍士,其中一隊軍士臉頰手臂上多有草綠疤痕,望去頗為顯眼,只有那帶兵者并無此狀,只是尋常模樣。
親兵上前回稟,原來先前之騷亂聲正是這兩隊互不統屬的軍士因爭奪戰利品而大打出手。韓晃聽到這話,臉色已是陡然陰郁下來,這一類哄搶戰利品的事情,原本在他軍中是甚少出現。但今次南來,除他本部之外主公又將許多依附之部調撥給他,加上前段時間匡孝援軍到來,類似敗壞軍紀的事情便屢禁不止。
對于這一類無視軍紀的行為,韓晃向來是嚴懲不貸,當著廣德城那些人家的面也不好直接在街面上審問究竟,直接下令這兩部軍士出城,同時將領兵者縛起當街軍法鞭笞。
解決完這一件事,韓晃才又繼續前行,與先一步入城的匡孝匯合。接下來設宴款待那些投誠人家,除了要仰仗他們穩定城中局面之外,同時也提出要求讓這些人家出面為大軍籌糧以作為下一步軍事行動的補給。
穩定城中局勢還倒罷了,但是聽到韓晃要求在幾天時間內集糧幾千斛,席中眾人臉色便變得難看起來,沉默許久后還是那江播負責開口道:“韓將軍亦知兵事拖延經久,城墻內外俱受此累,如今城中資糧已是告罄,一時間實在難以調集如此多的米糧……”
韓晃流民帥出身,本就不是什么善類,近年來兇性雖然稍有收斂,但也絕不是什么儒雅君子。他自然深知這些大族是什么底色,哪怕圍城十年,最后餓死的肯定是他們。
聞言后他便冷笑一聲:“多賴諸位相助,我才能進克此城,本不宜再有諸多侵擾。不過大軍資用匱乏,若延誤蘇驃騎所囑軍事,也非我能擔當。諸位既然有困苦,我也不好強迫。稍后自令將士取食,不再有勞。”
眾人聽到這話,臉色便是一變,韓晃此言分明是要甩開他們讓軍士擄掠民資口糧。一旦發生這樣的事情,他們引賊入室無顏立足鄉中尚是其次,最重要是各家也未必能夠幸免。于是那江播便又開口道:“大軍久戰辛苦,豈敢再以小事侵擾。集糧之事,本應我等共擔,請將軍稍假耐心,我等必竭力為大軍籌用。”
待送走這些人,韓晃再回室中,席上的匡孝不免笑道:“過江以來,子光越發持重,反倒稍遜了銳猛。若是仍在江北之風骨,這些人家豈敢有一二推諉之辭!”
韓晃聞言后也笑道:“今昔不同勢,哪能久恃故態。我等隨主公周轉南北,早非昔年青徐游勇。如今主公挾眾歸都勸政,大事將成,正要普集眾助,哪能再作意氣之爭,四方樹敵絕眾。”
匡孝聞言后臉上卻露出玩味笑容,端著酒杯搖頭嘆息道:“子光此論,我在家兄處也多有聞。你二位都是胸有韜略,我是遠遠不及。不過我卻不能視此為樂,寒傖高門之別,尤甚于大江橫絕之險。往年我等于歷陽多受逼辱,激于忿勇勢成今日。主公欲以恩威降服內外,行事反倒稍欠勇猛,自縛了手足,這番苦心真能邀得那一眾慣以眼觀天的高門舊姓垂望?”
韓晃聽到這話后亦是默然,匡孝所言何嘗不是他心中之憂。主公愿以優待高門來換取認同,他雖然不明言反對,但也清楚這實在太難。那些舊望高門生來便與他們這些寒傖武人不同,薰蕕不同器,強要混合,多半自取其辱。
想到了此節,韓晃便不免又想起那位將他引為知己的吳中玉郎君,這大概是他平生所遇唯一不同之膏粱子弟,不以家世而簡傲自美,愿將他擬作伯牙而自許子期。這一番認同,韓晃是銘感五內不敢忘懷,但卻因自視鄙薄而怯于去作回應。
得知大業關外戰事后,韓晃心情是極為復雜,喜憂參半。一方面為沈哲子賢達事功彰顯于世而感到欣慰,另一方面又因張健慘敗而憂心忡忡。他與張健之間倒無那種眾將之間勾心斗角的矛盾,早年投軍因無家資所恃,每逢戰陣只身搏命,還是因為張健分兵于他才漸漸揚名,彼此亦師亦友。
一方是厚視于他的知己,一方是相交莫逆的良友,彼此之間的對撞已經讓韓晃倍感焦灼。再一想到攻克廣德之后,下一步或要兵洗吳中,韓晃心中不免更加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