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舫順流而漂,沈哲子坐在胡床上,手里握著一桿翠竹魚竿,視線卻落在河道兩側的田野中,神態愜意,享受難得悠閑的時光。
興男公主坐在不遠處,同樣手持一根魚竿,神態卻極專注,兩眼一瞬不瞬盯著漂在水面上的魚漂,兩手緊握住竹竿,指節都隱有發白,顯然將這垂釣當做正經事情來對待。
過了好一會兒,那魚漂始終隨波而浮,不見顫動,小女郎便有些喪氣,將魚竿丟給了身邊的侍女:“云脂你來幫我盯著,我眼睛累。”
沈哲子轉過頭,看到公主躺在胡床上揉著雙眼,便笑語道:“順流垂釣,只取悠閑意味而已,稍后自有鮮魚煲湯供你飲用,何必這么認真。”
公主抬起小腳蹬在船舷上,姿態雖不甚美觀,神情卻很爽朗:“這就是我跟你不同了,凡要做事,都要求個結果。若是勞而無功,我回艙小睡片刻多好。”
“這可不是什么不同,我要做的事,擎天補裂,就算有結果,你也看不到。你要做的事,閨閣刺繡,一絲一縷的進益,都歷歷在目。這就是眼界和心境不同啊,小娘子。陰陽有殊,可不是你強求就能求得到。”
沈哲子索性也丟下竹竿,橫躺在胡床上,側過身望著公主說道。
公主也轉過身來,一手托著腮,笑吟吟看著沈哲子:“你說起狂妄大話來,自己都不覺羞恥,讓人差點就信了。這個本領,我確是學不來。”
“哈哈,這是天生的稟賦,不要說你,世上又有幾人于此道與我爭雄。若非如此,哪得公主青眼信賴,朝夕以對。”
沈哲子大笑著伸出手,想要拉住公主的手腕,卻被這小女郎一把拍開。
公主先是橫了沈哲子一眼,轉頭看看旁邊侍女們全都目不斜視盯著江流,才探出手來將沈哲子的手捧在眼前,半晌后呵呵笑道:“怎樣的一雙手才能慣行鬼文,阿翁都不教你寫字嗎?”
沈哲子聞言后頓覺羞赧,驀地將手抽回來,公主卻將胡床移過來,湊在他耳邊吃吃笑道:“沈哲子,我教你寫字好不好?往后你進官任事,總要跟人函文往來,寫成這個樣子,實在太丟臉面。”
沈哲子聽到這話,狐疑著望向公主:“無事獻殷勤,你是做了什么錯事?”
聽到這話,公主小臉頓時羞紅,罕有的露出幾絲羞怯:“你都說夫妻一體,榮辱與共。我只是讓你幫我做一件事,等到去了會稽,阿翁問起前溪上莊的事,你就說是你做的好不好?”
“你把那莊子怎么了?”
沈哲子見公主這副模樣,心中更覺不妙,疾聲發問道。
“我、我只是把伶人遣散,許給莊人各自婚配了……”
公主怯怯道,繼而又補充一句:“這事阿姑和幾個姨母也都是知道的,她們還贊了我。”
沈哲子聽到這話,頓生一陣眩暈感。前溪上莊伶人培養,從他爺爺輩就開始經營,到了老爹接手,更是色藝冠絕江東,吳中各家爭相求訪前溪伶人,就連東海王府都有前溪伎做府中婢女教習。哪怕他接手家業后并不擴大經營,也只是維持著一個規模。
本來公主向他要上莊名冊,他也沒覺得如何,但卻沒想到幾個婦人勾結在一起作了大禍,敗壞祖業。老爹雖然宦居在外,對上莊之事也是極上心,幾次傳信給自己叮囑不要短了上莊伶人的用度,那些色藝雙絕的伶人在各家交際中也是扮演很重要角色。
“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先知會我一聲?”
哪怕沈哲子并不熱衷于這些色藝舞樂,但老爹叮囑過的事情,變成這個模樣,終究不好交代。哪怕是他,也只是抽調幾個伶人派往女工作坊做些記賬的事情,卻還沒有做到遣散家人這么狠。
“我若說了,你會答應?成天忙得不見人影,我都睡了還不見你回家!”
說起這事,公主也是振振有詞,繼而又軟語溫言央求道:“你幫我一次,好不好?以后你總也有事要求到我,我都不會推脫!”
沈哲子聽到這話,倒是想起日后還打算在這女郎封邑之地做些布置,心內便是一動。他倒也不覺得公主這事做的有多惡劣,上莊之事他本就無暇過問,諸多伶人在莊內也只是虛耗錢糧。與其供養著做高門玩物,分遣婚配給自家再添人丁也是一樁好事。
只是這女郎背著自己做出這么大的事,卻不能沒有一個教訓。略加沉吟后,他才說道:“姨母她們懼人爭寵,自然樂見你做這些事。我一年去不了上莊幾次,身邊足夠聽用,你又做這些無謂事情有何意義?父親他在上莊也是花費了不少的精力才有如今規模,你這么做,可是罔顧了長輩心血。”
“所以才要求你幫我啊!你們骨肉至親,做錯一兩件事他也不會責你。我若讓阿翁生厭,就只能回建康了,可我在這里還沒住夠。我舍不得你啊,沈哲子……”
先是軟語溫言,而后公主語調便強硬起來:“你不幫我也休想置身事外,上莊名冊還是你給的我!”
“夫妻本應相濡以沫,你做錯了事,我幫不幫你都難辭其咎。”沈哲子沉吟道。
“對的,對的!”
公主連連點頭,深以為然。
“只是且不說日后我有沒有事情求到你,眼前之咎卻要代你承受。現在我索要些報酬,這不過分吧?”
“不過分,不……你想要什么?”
公主一臉警惕望著沈哲子,沈哲子則附其耳邊低語幾句,小女郎臉色頓時羞紅起來,秀眉一揚:“沈維周,你……唉,去艙里好不好?這里好多人都看見……”
沈哲子聞言后大笑,便站起身往艙室中走。公主在其身后銀牙錯咬,恨恨望著沈哲子背影,但最終還是站起身來,挪著小步隨行進艙。
船行一日,便達余杭。隨著吳興水道暢通,余杭作為南北貨運周轉,地理位置更加顯重,左近河道屢經開拓,但往來舟船仍是擁堵不堪。沈哲子一行七八艘船,也被堵在這河道上,難得存進。
眼見天色漸晚,沈哲子索性讓人靠岸,讓人通知在余杭的族人。過不多久,便有車駕來迎,總算在入夜前到達了位于此處的莊園。
以往沈家在余杭產業不多,但是在剿滅烏程嚴氏后,嚴氏于此經營多年的產業盡數歸了沈家。單單在余杭左近,便有數個莊園,再加上余杭舟市里的邸舍舟船等產業,足讓沈家成為此地勢力最大的幾個大宗之一。
負責在余杭打理自家產業的乃是沈哲子的族叔沈伊,以往沈伊都在會稽始寧經營沈家在那里的大片田莊,老爹到了會稽任上后更得地利之便,加之如今會稽各家與沈家關系也日漸融洽起來,倒也不需要再特意經營,于是便轉來了余杭。
沈哲子一行到達自家位于浙江水畔的莊園,沈伊早率領一眾管事在門前迎接。托了公主的福,如今沈哲子在家里雖然輩分不甚高,但在面對長輩時也不需再伏低做小,站在公主身邊還能沾沾光,看著長輩禮拜行禮,也是他近來頗為享受的一樁惡趣。
公主尚記得在船上被沈哲子威逼脅迫的舊怨,下車后見他行過來,當即便冷哼一聲,只是看到莊園前有那么多人,不能讓他難堪。于是便站在那里,等沈哲子行上前時,接著衫裙遮擋探出手去狠狠掐了他一把。
這一幕被后面的沈牧看到,登時便搖頭嘆息,以往在他看來多么從容淡然的兄弟,成婚后卻擺布于婦人之手,實在是令人扼腕。繼而便又想到自己今次往會稽去的目的,心情頓時灰敗不堪,轉而望向隨隊去看望葛洪的紀友,感慨道:“文學今晚無事,我倆再竟夜共邀一醉?”
這時候,長須飄飄的沈伊已經行上來,先對公主行禮,然后才又望向湊在公主身邊沾光的沈哲子,笑語道:“哲子你所作商盟,近來諸多資貨調運,可是讓我等余杭同僚疲憊不堪,苦不堪言啊!”
沈伊除了打理余杭家業外,在余杭舟市還有任事。而余杭舟市乃是連接會稽與吳興的特大轉運站,江東貨品半數經此,商盟近來所集貨品航船更是云集于此,等待排期北上。
聽到族叔笑語抱怨,沈哲子也笑起來:“各家盈虧都仰叔父勤勉任事,任重道遠啊。”
“閑話少敘吧,請公主先行進莊。我來為哲子引見余杭各家,如今你可是江東豪主,集財散資,各家得知你來,都在這里苦候良久了。”
又笑談幾句,一行人才進莊,沈哲子先將公主送入后宅安頓好,然后才又轉回來與各家見面。商盟創立,余杭各家但凡有資格加入的也是分外踴躍的加入其中,因而今天也算是商盟股東一個規模不大的閉門小會。
沈哲子要在余杭停一站,也是有事要與各家商議,所為之事便是余杭舟市。日后商盟將有大批貨船要在舟市轉運,因而沈哲子打算將舟市收編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