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婚禮周期大大縮短,而且大婚正禮并不在建康舉行,但單單迎親這一個環節,便讓沈哲子忙得有焦頭爛額之感。
其實聚集在都中的族人已經極多,絕大多數瑣事都不必沈哲子過問,但心里的焦灼實在不必為外人道。他雖然也算二世為人,但前世今生,都不曾有過這樣的經驗,尤其今次結親的對象乃是皇家。
闔族大事,南北矚目,沈家人唯恐出錯,事事都要盡善盡美。因而沈哲子身邊每天都有幾個長者在不斷絮叨,提醒他應當要注意的事情,細節上千萬不要出錯。沈哲子簡直煩不勝煩,但路是他選的,縱使有不滿,也都要咬牙承受下來,只盼正禮之日快點到來,早點結束這種折磨。
如今沈哲子每天必要重復幾遍的,就是在家中與一行鹵簿、幢麾、儐從等一遍遍的預演。如今大家族婚慶事宜,炫富是寒門卑流才會做的事情,只有在禮節上讓人挑不出錯誤來,才算是真正的大家底蘊。
沈家自然素無底蘊,但聲勢已經這么大了,架子自然要撐起來。南北禮法大家制定的這個章程,幾乎對從家門到臺城苑中這段距離上,馬行幾步、車輪滾幾圈這樣枝節的問題幾乎都有要求,步伐和速度要完全吻合鼓吹節點。但這短時間內怎么可能做到,只能一遍一遍的預演以求熟能生巧。
除了迎親的步驟之外,隨員的構成也是讓人煞費苦心。原本沈哲子今次帶入都中近千隨從部曲,其實已經足夠迎親所需了。但若全用自家部曲充任,又怎么能彰顯婚禮的格調和威嚴,亦不足展示沈家的人脈和對婚禮的重視。
庾條將他那個十多歲、比沈哲子稍小一些的兒子庾怋拎來沈家,充作儐從為沈哲子執韁。這讓整個儀仗隊的格調陡升一層,須知庾家也是建康城中風頭最健的家族,庾條雖然沒有出仕,但身為皇后的兄弟,他的兒子自是都中第一流的世家貴子,身份較之王氏子弟差距也不大。
那庾怋因其老爹這兩年手頭闊綽了,很是過慣了貴公子的生活,此時居然要給人做隨從牽馬,自尊心怎么受得了!但可惜的是他老子跟人搞傳銷早迷得難以自拔,怎么會理會兒子的訴求,每天蹲在這里看兒子給人牽馬,笑得眉眼開朗。
于是沈哲子每天騎在馬駒上,眼瞅著那庾怋紅著眼眶牽馬在莊園內繞圈子,心內確有幾分黑暗的樂趣。
婚事定下后,庾家倒是給了沈家頗大力度的支持。像庾亮的兒子庾彬、庾懌的兒子庾曼之,都在隊里充作儐從。至于庾條、庾翼等輩分有差,不能混進迎親隊伍的,則發動自己人脈,請好友來給沈家撐場子。
沈哲子這儀仗隊,尚需要三十六名儀賓,類似伴郎與他同往苑外請旨,這就需要交好的世家子弟來充數。像紀友這樣門第夠了,但是父母雙缺、剛除喪服的,都要剔除出來不能用。
雖然沈家交好的南人世家也能挑出這么多子弟,像沈家自己就能出十幾人。但若全用南人的話,則場面看起來不免有些尷尬,所以預計的打算是南北各占一半。
早先跟沈哲子、庾條等一同入都的僑門子弟倒是不少符合要求,但如此一來,則不啻于大庭廣眾下向都中人宣揚自家與沈家親密交情,不是這些人自己能做主的,因而多有推脫退縮之意。歸根到底,沈家雖然是一時煊赫,但在僑門當中,實在還是缺乏號召力。
對于那些樂意相助的僑門子弟,沈哲子也是投桃報李,示意庾條透露一部分稍后隱爵改制的相關內容。至于那些想拿好處還不想出力的,他也都暗記在心里,打算稍后先拿這一部分人開刀。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公私分明的人,公報私仇這種事情做起來并無心理障礙。
比較讓沈哲子感到意外的是,庾翼居然發聲想為桓溫求一個儀賓名額,這倒讓他有些措手不及。一方面詫異于庾翼和桓溫居然已經有了不淺的交情,歷史慣性和人的趣味相投還真是一件奇妙事情。
不過這也沒什么可意外的,僑門圈子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彼此都在這個圈子里混人脈,看對眼了自然也就漸漸有了交情。
譙國桓家如今的聲勢并不怎么樣,本身南渡族人不多,人丁單薄,闔家只有一個桓彝尚算知名。至于如今在荊州方鎮頗有勢位權柄的桓宣,雖然也是譙國桓氏,但一是譙國龍亢,一是譙國铚縣,彼此早成陌路。
庾翼想讓桓溫加入進來,倒也不乏想提攜桓溫的意思,沈家雖是南人,但這樁婚事影響卻大,桓溫若能幫幫忙,既能刷下存在感,也能與沈家結個善緣。
但沈哲子聽到這個提議則不免有些心虛遲疑,他縱然有些惡趣,但也不會惡劣到這一步。雖然桓溫尚公主是發生在另一個時空的事情,但在他想來,總有些怪怪的。
庾翼見沈哲子有些遲疑,只道他看輕桓溫的門第,心內便有些不悅。他跟沈家交情不深,但對于桓溫這個新交的小朋友卻頗為看重,有心要幫一幫,當即便說道:“桓宣城都中亦有令譽清名,桓元子只是不為時人所知,其清趣志向亦是不凡!”
聽庾翼這么說,沈哲子更不好拒絕,沉吟片刻后才點頭道:“既是庾君所薦,豈敢有辭。我與桓元子亦有一面之緣,還請庾君代我厚謝過他。”
剛應付過這一件事,庾條又來舉薦了一個同樣讓沈哲子頗感詫異之人。
“謝無奕?可是前大尚書謝裒家的公子?”
庾條看到沈哲子略顯詫異的眼神,笑容便有幾分羞赧,點點頭,補充道:“亦是謝仁祖的族弟,無奕這郎君如今也是我等資友,哲子郎君便提攜一下后進吧。”
對于謝奕,沈哲子心理上倒沒什么檻過不去,聞言后便點點頭。不過對于庾條的辦事效率也不禁嘆服,這才過去多少天,便把謝家人給拉下水來。難怪東晉朝廷要行網漏之政,放眼望去,內廷外廷,不是姻親就是故舊,若沒有什么強烈的政治動機,實在不好下死手去整人。
到了迎親之日前兩天,整個迎親的儀仗隊伍才終于確定下來。沈哲子這三十六名儀賓也是南北高門濟濟一堂,但其中南人還倒罷了,尚沒有什么明顯的征兆,三吳各家皆有,就連早先有些不對付的吳郡陸氏都派了一名子弟過來。
至于僑門儀賓,則多半靠庾家關系拉來,則就很有意思。極少有青徐籍貫人家的子弟,至于向來在政治上略有弱勢的關中、河東等幾家,像是京兆杜氏、河東衛氏等等人家,都有子弟列席其中。
這也顯示出庾亮如今在臺中的威望,已經不獨限于豫州籍僑門圈子,已經漸漸有了與瑯琊王氏分庭抗禮的氣勢和資格。
這其中比較讓沈哲子好奇的便是河東衛氏的衛崇,實在是因為衛家出了一個衛玠乃是這個時期魏晉風流之冠。衛崇年方弱冠,乃是衛玠從子,長得也是神清氣秀,俊朗非常,繼承了衛家江夏郡公的爵位,以此論乃是沈哲子這一群儀賓身份最高者。
沈哲子無緣得見衛玠,但由這衛崇也能感受到其家基因確是強大,與之相比,其他人都不免有些形穢。
對于這些前來幫忙的南北高門子弟,沈家自是禮遇有加,分外優待。像是衛崇,爵位甚至比沈哲子老爹沈充還要高,跟王導乃是一個級別的爵位。雖然時下爵位并不能完全衡量一個人的地位,但這些人肯來相助,自然也不是看了沈家面子。因而對于招待這些人,沈家也是花費了很大的精力。
比較讓沈哲子感到意外的是,歷陽蘇峻居然也派兒子前來恭賀。沈家與蘇峻這個流民帥中的佼佼者,不能說全無瓜葛,此前沈家預謀為亂時,老爹便派人厚禮賄賂蘇峻等各方流民帥。但若說深交,倒是沒有,畢竟南北隔閡,彼此間關聯不大。
前來沈家恭賀的乃是蘇峻幼子蘇孝,年紀并不甚大,十五六歲的模樣,架勢卻是很足,與二十余名部曲悍卒打馬自秦淮河畔飛奔而來,險些被沈家門生誤以為是尋釁者打出門去。
盡管諸事繁忙,沈哲子還是抽出時間來親自接待這位蘇孝。
不同于陶弘待人的謙恭有禮,這蘇孝頗有幾分豪武傲慢氣息,對沈哲子雖然尚算客氣,恭喜過后說出的話卻讓沈哲子大感意外:“沈郎得尚公主,實在是一樁異事。我倒不是看輕了你家,我父對令尊西陵公亦頗為敬重。但你家南人門戶能尚帝宗,實在讓人意外,如此我倒有一奇想,門內私語也不怕沈郎見笑。如今我亦到了婚配之齡,沈郎覺得我有沒有尚公主的可能?”
這蘇孝的性情直率,想到什么都不遮掩,倒是頗有武人之風。只是這所講的內容卻讓沈哲子大開眼界,看來其父蘇峻在歷陽確是煊赫無雙,居然能讓他生出這種異想天開的想法來。
正因深知自家成功的不容易,沈哲子才更覺得這蘇孝的想法離奇。他倒不是以門第高低去貶人,時下看似歷陽與自家勢位相當,歷陽所鎮甚至還要顯重過會稽,但彼此立身根本不同,便決定了自家與蘇家絕無相提并論的可能。
他真想勸勸這位蘇公子,若其家還不知收斂,尚公主沒你份,砍頭送命是絕對跑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