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的不算客氣,等于直接質疑了譙王報仇之心,但也顯示出沈哲子心情之郁悶。這譙王真是一個豬隊友,今次若不能收拾了王家人,自己也算是枉做壞人一次。
聽到沈哲子這話,庾條亦在旁邊冷笑道:“似勇實怯,這話真是不錯。王門勢大,譙王孤身一人,血仇既難報,作勢茍且,亦在情理當中。”
被這兩人言語擠兌,譙王已是勃然色變,怒吼道:“你等亦要試我劍利或不利?”
你的劍利不利跟老子有屁關系!
看不成熱鬧心情已經很郁悶,沈哲子聽到譙王這耍橫之語,神色亦是一沉:“譙王是要舉世皆敵嗎?”
譙王終究還是沒有被憤怒沖昏頭腦,又怒視這兩人一眼,然后便匆匆離去,要在園中搜索王氏兄弟。
看著譙王匆匆離去背影,沈哲子心內不禁嘆息一聲。像這種遠支宗室,但既非西陽王、南頓王那種宗室老資歷,又無東海王這種政治意義,亦非親厚帝裔,不過一個虛名王爵,真的是看得起稱一聲王,看不起又算個啥?哪怕王氏已經勢衰,區區一個譙王也不值得過分重視。
若是這譙王能沉得住氣,出其不意的難,尚有幾分報得血仇的機會。但若對方已經警覺,又豈會讓他得手。
甚至不需要跟上去看,沈哲子亦知譙王今次必是徒勞無功。這卻是他不能忍受的結果,心內先是嘆息一聲,暗道又不是自己死了老子要報父仇卻要比譙王這個當時人還要操心,繼而才又思考起王氏兄弟或會做出的反應。
因為對此事尤為關注,莊園門庭以及幾個出口都有人手安排在那里,倒是可以確定王氏兄弟此時尚未離園。
先既然王家已經得知譙王要報父仇這件事,已無隱瞞的必要,索性不如將事情鬧大。于是沈哲子便將這想法與庾條與任球略作交待,這兩人亦意識到此事宣揚出來后沈家能直得的好處,最起碼在選帝婿這件事情上,王氏將要不成對手。
對于這種陰謀事情,庾條亦是頗有心得,不忘叮囑任球一聲:“王門勢大,哲子郎君先前所言譙王似勇實怯一節,任君與人論及此事時不妨倍言此節,如此才可迫得譙王與王氏不死不休!”
任球聞言后亦是一笑:“庾君所言正是,不獨于此,如今我等都留東海王別業,王氏或要托庇于東海王。東海王是要宗人相親,還是大局為重,亦可略論一二。”
聽這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沈哲子心內不禁感慨,自己大概命格與好人相沖,身邊盡是這種唯恐天下不亂的貨色,看熱鬧不嫌事大。
不過許多事情,就是要在爆伊始做個定調,日后再扭轉起來才困難。否則憑時下僑門掌握輿論,而王氏在僑門中影響力又無與倫比,避開風頭后稍加運作,此事未必不能大事化小,最終毫無波瀾。
等這兩人分頭去散播消息,沈哲子又開始考慮自己能做什么。他家在東海王莊園內尚有幾百部曲,如果不能揮這個優勢則未免有些可惜。雖然不至于要親自下場幫譙王報仇,但營造一個緊張氣氛,將事情定性更嚴重惡劣一些還是可以做一做。
略加沉吟后,沈哲子便有了決定,喚過劉猛來耳語一番。劉猛聽到這吩咐,不免有些錯愕,稍顯遲疑道:“園中如此多人,郎君亦在園內,若混亂起來,只怕不好脫身……”
“不妨事,園中如此多貴人,都是惜命之輩,或能一時亂起,不會有太大動蕩。只是你吩咐他們自己要小心,不要被窺破蹤跡。還有最后那一樁事要安排好,不要出錯。”
沈哲子仔細吩咐一聲,然后示意劉猛去安排。為了幫譙王報仇,他也是煞費苦心。
做完這些之后,沈哲子才又帶著幾名隨從,循著譙王去路準備看看熱鬧。雖然已經篤定譙王此行不會有收獲,但沈哲子心內多少有期待,想看看王氏吃癟,否則自己便是枉做一場壞人了。
此時園內尚是一副波瀾未起的樣子,許多昨夜通宵達旦宴飲歡慶的賓客此時精力多少有些不濟,多去覓地休息。剩下的或三五成群,或獨自一人散落在園中各處,各自為樂。
但是當沈哲子越過昨夜那大殿行入莊園中心時,便感覺到氣氛有了異常,左近巡邏警戒的甲士變得多了起來。
一隊王府衛士自另一個跨院疾行而過,為者正是昨日入園時沈哲子曾見的那名小將,神態頗為凝重,看到沈哲子立于道中,他腳步頓了一頓,轉而行過來行禮道:“不知沈郎要往何處去?”
“我不過隨意游蕩,將軍又是要去哪里?園內可是有事生?”
沈哲子笑了笑,明知故問道。
那小將搖搖頭:“我受傳訊來,亦不知園內有何事生,只是諸多宿衛調集,應是有些意外之事。沈郎最好能與有人同在一處……”
講了幾句,他便拱手離開,率領一隊衛士匆匆往園中去。
沈哲子亦隨行其后往園內走,待將近那木塔時,便聽到人語喧嘩聲,繞行過一座閣樓,前方已是人頭攢動,非常的熱鬧。
沈哲子再往前湊了湊,便聽到竺法深的聲音:“譙王切勿沖動自誤,此事疑點諸多,尚要商榷。”
隨之而起便是譙王略顯氣急敗壞的聲音:“深公塵外之人,有道之士,豈不聞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家母親歷此事,悲戚告我,豈能有假!今日不誅此獠,枉為人子!”
聽聲音倒是很熱鬧,沈哲子湊到人群內去看,只見譙王手持一柄利劍立于塔外,而在其對面,則站立著素袍和尚竺法深,在其身側尚有數人將木塔入口牢牢守住,看來王家兄弟已是逃入了塔中。
看到這一幕,沈哲子倒是一樂,譙王莽撞不深思熟慮,致使對方有了防備。而王家這幾個蠢貨也不落人后,這么大個莊園往哪里逃不好,偏偏逃進這木塔絕地。不過沒能在場中看到東海王,看來這位東海王尚算清醒,明白自己身份尷尬,一旦現身則不好處理此事。
但是東海王既為此地地主,又能躲到何時去,局面僵持下來,終究要出面調停。
沈哲子剛一行到此處,那譙王便指著他大聲道:“沈郎來得正好,深公等對我之言尚有所疑。你既先告我此事,亦是知情者,請你替我分講一二,我可有污蔑王廙狗賊?”
木塔周圍圍觀者眾多,包括戴邈等臺省重臣在內,聽到此事亦和沈哲子有涉,神色亦變得精彩起來。當即便有親厚王氏者語帶怨忿道:“貉子挑撥是非,亂人視聽,實在可恨!”
沈哲子既然對譙王道出此事,便沒想著能瞞于世人,此時被譙王點名道出,倒也不覺得如何尷尬。
聽到旁人對他指責聲,當即便冷笑道:“愍王忠君死國,壯節勇烈彪炳域內,人共敬仰!唯有一瑕便是不能戰陣而亡,沒于暗室之謀,令人痛心疾。但有一二良知,豈可隱惡不明,使英魂太息?我雖非時之名士,亦敢斗膽言公義!為英魂張目,俯仰無愧!若有戚戚小人肝腸妄動,諷議為非,亦不必多言,各仗三尺,與你偕亡!”
聽到這話,眾人不免語竭,讓他們袖手議論則可,真下場去與人生死相搏則能免則免,即便有這個膽氣,也沒有這個必要。
那戴邈立于人群中,漠然言道:“即便真有此事,應交付有司詳查驗證,豈可私相構陷!”
其他人聞言后,則又竊竊私語起來,雖不再直言沈哲子,但卻對戴邈此語大加附和。
沈哲子素知這家伙屁股不正,聽到這話倒也不覺意外,只是冷笑一聲,然后說道:“若是簡侯泉下聞戴公此言,應是深以為然。”
簡侯便是戴邈之兄戴淵,王敦一次為亂時,因戴淵名重且不肯協從其亂,將之收而構陷殺之。雖然彼此也有仇隙,但戴邈亦是年高,政治上有所訴求,難免仍與王家有所呼應。
被沈哲子不留情面的道破此事,戴邈亦有汗顏之感,他兄長入罪便是有司決之,事后又得翻案追贈。此時由他這個身份說出這樣的話來,確是有些尷尬。
“我父可曾有罪?可曾交付有司?被王廙奸賊所害,可恨我懵懂無知,竟坐望奸賊欺世盜名而得善終!血肉受辱,此恨難消,誓殺賊子!”
譙王揮舞著手中劍沖向木塔,然而竺法深卻站在入口處紋絲不動,一臉慈悲狀嘆息道:“人世如苦海,譙王何苦執于過往定要讓慘事再履人間?往事已矣,逝者各得解脫,各得歸所,何苦人力強為,使生者、逝者各失其所,俱難相安?”
說著,他又轉望向沈哲子,神情惋惜道:“沈郎昨日作偈,佛性妙趣,令人嘆為觀止。今日卻執言生咎,擾亂清明,翻覆于斯,操弄人心,豈非又墮入執于皮相之卑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