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自兩漢流入中土,幾百年間其實始終未有起色,哪怕在三國戰亂頻頻的時期,雖然佛教徒的活動痕跡增加,但因其佛理經義本就悖于人們慣常意識,沒有出色的人物出現,也沒有政治層面的推動,因此仍然只是疏于正途的異說番教。
佛教學說真正為上層社會接納,還要到西晉時,這個時期玄學空前繁榮,佛教中的般若學推崇性空論,作為一個玄學的補充而存在。
等到五胡亂華,在北地佛教便有了于玄學之外的契機。那些起于邊蠻的胡族首領們對于同為番教的佛教自有一種特殊情愫在里面,加之佛教的一些主張也頗利于其統治,因而得以被大規模推廣。此時北地最為出名的高僧佛圖澄,便是后趙石勒的座上賓客。
而在江東,佛教仍然沒有擺脫玄學附庸的尷尬處境,并不具備成教的影響力和實力。最起碼沈哲子在吳中鄉間,并不怎么見到有多少佛教徒,此時大約還僅僅只是上層社會一股風潮。
坐在露臺上的那位高僧竺法深,面貌清癯,衣著并不是沈哲子所熟悉后世那種僧衣袈裟,而僅僅只是時服素衣,只是頭頂受戒而已。時下僧人之姓隨師而行,若承天竺者則以“竺”為姓,若承月支者,則以“支”為姓。至于佛教徒以“釋”為姓,則要到稍晚一些的高僧道安才有此議。
此時竺法深在樓上所講的內容,也并不是沈哲子有了解的經文,而是時下影響力頗大的《放光般若經》。至于佛教比較重要、倡導人人皆有佛性、皆可為佛的《法華經》,現在壓根還沒有翻譯過來。
雖然不曾接觸過這經文,但聽那竺法深講起其中的經義,又不怎么覺得艱深難懂。甚至其中的一些觀點,與時下玄學中的一些理論頗多吻合之處,有異曲同工之妙。甚至于講到玄虛幻滅的感覺,較之玄學理論還要更進一步,有種讓人諸事放低、此心死寂的感想。
這倒也并不出奇,時下般若學本就與玄學頗多類似。而這竺法深用玄學的理論去詮釋佛教的觀點,本就是佛教本土化的重要手段,名為格義,掛羊頭賣狗肉而已。
如今上流社會對于佛教學說的追捧,除了其較之玄學更為務虛、教人逃避現實之外,學術上比較明顯的追求便是借助佛教般若說,對于玄學發展加以推動。
玄學發展到西晉時期,已經達到一個頂點,時下清談名士們終日侃侃而談,所言者其實不過僅僅只是前人牙慧而已。以至于渡江之后,王導清談只言“聲無哀樂、養生、言盡意”三理,全都是西晉舊題。
可是高僧支道林卻能對《莊子》中的“逍遙游”引用佛理,闡發出新意來,一時為時人所重,推為大賢。
玄學引用佛學煥發出新的生機,有了這樣的一個背景前提,時下士族人家對于佛學加以推崇追捧,便不難理解。
聽了片刻竺法深的講義,沈哲子便乏甚意趣。后世那種已經完全本土化,打磨圓潤成熟的佛教理論,他都感覺味同嚼蠟,并不認同。至于竺法深所講的玄、佛摻雜的夾生佛法,本身便流于玄虛幻滅,破除一切實體的荒誕狹隘,他自然更加聽不下去。
庾條本身并不信佛,反而是天師道的積箓道官,初時不甚在意,可是細聽了片刻后,竟然漸漸入迷,似乎極有感觸。
沈哲子見狀便起身,才發現那個侍女云脂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他也并不在意,舉步離開這座小樓,于園中信步而行,以打發有些無聊的時間。
此時小樓內外坐滿了聆聽竺法深講經的聽眾,一個個全神貫注似有所感,場面一時間都有些沉凝。
沈哲子這一起身離開,旁人還未感覺到,樓上那坐覽全場的竺法深倒是微微錯愕,他講經時聽者云集,少見這種聽到一半便揚長而去的人,尤其他眼下所講這一節乃是自己深覺極得佛法精妙之處。
這一楞,講經聲便不免頓了一頓。樓下那些聽眾正聽到妙處,不少人便很敏銳的捕捉到這一點異常,繼而轉頭四顧,便看到沈哲子正離去未遠的背影,便忍不住搖頭嘆息一聲,暗道朽木難雕。
庾條也發現了沈哲子離開,連忙起身迎上去,有些詫異的問道:“早先不聞佛法之妙,只道是番人妄誕之語。今日聽深公講經,始覺佛法之真意妙趣。如此精深之理,哲子郎君怎么不聞而去?”
聽庾條這么說,沈哲子還沒看出來這家伙居然有佛性。只是宗教這個東西他向來都不感冒,無論學說再怎么精妙,不過是對人思想的引導催眠,讓人借以慰藉、找到安慰自己的理由。但若說到宗教會對人有什么脫胎換骨的教化之功,那也有點言過其實。
北地羯胡信佛的不少,該做的惡一樁都不落。說到底,宗教對人的意義主要還是內心的感受,至于人心里滋生惡念要作惡,卻是宗教約束不到的。
南朝宋文帝有言:若是率土之濱,皆純此化,則吾坐致太平,夫復何事!
然而這個世道,佞佛者有之,作惡者更是不知凡幾。將人的教化寄托于這種虛妄之說,本身就是一種愚不可及的想法。人若天性良善,不信神佛亦能睦于鄉里,不害于人。至于本身便有諸多虛妄歹念,終生禮佛亦是惡行累累,或還能在佛法中找到為惡之后逃避內心譴責的理由。
沈哲子剛要開口回答庾條,迎面卻走來幾人,其中一個老者便是戴邈,沈哲子曾在紀氏府上見過一面。至于另幾個年輕人,若沒猜錯的話應是王氏子弟,其中一個帶著頗具胡風的風帽,便應是素有風疾的王胡之。
雖然彼此并無多深厚的交情,但既然道左相遇,總要上前去打個招呼,于是沈哲子便站在道旁對戴邈行一禮。
戴邈雖然與僑門過往甚密,但對沈哲子這個吳中俊彥也不能視而不見,于是便微笑著回應,同時介紹了一下身邊那幾名王氏子弟。帶風帽的確為王胡之,至于另外兩個則為王彭之、王彪之。這三人同一祖父王正,出入同行倒也正常。
三人之中,王彭之年紀最大,視線在沈哲子身上掃一眼便轉向旁處,招呼都懶得打一聲,頗有簡傲之風,對于庾條同樣視而不見。王胡之年紀最小,倒是打量了沈哲子幾眼,神色間卻流露出不加掩飾的不悅及厭色。
至于那個略有少白頭的王彪之,則略顯夸張的冷笑兩聲:“聞香而避,趨臭而行,深公精妙佛法不聞,可見是一個怎樣愚鈍之才。”
沈哲子從無想法要與王氏子弟和睦相處,聞言后亦冷笑道:“或是戴公之馨芬芳,掩住了此處俗臭,否則應不至行此途中。”
戴邈往旁邊行幾步,示意自己不干涉年輕人之間的斗嘴爭執。
王彭之聽到這話則反應有些激烈,直接一口啐在了地上,冷漠道:“狂悖門戶,武夫之才,真是有辱視聽!”
聽到這老生常談的鄙薄之語,沈哲子眼皮一翻,嘆息道:“確不及尊府彪炳域內,時時以族人之血洗刷門庭,如此自惜羽毛,焉得不清?”
既然彼此都是滿頭癩痢,何苦一定要在這里互相揭短。哪怕年齡遠遜于對方,又是敵眾我寡,但嘴炮揭短終究是沈哲子拿手本領,又怎么會有怯弱。
彼此相看兩厭,大概王家幾人也覺得策略出錯,那王彪之轉而又繼續此前話題:“深公佛理精湛,出入玄儒,聞者無不欣欣而往,你卻聞雅言而自黜引退,究竟是明見了自己的卑微丑陋,還是根本不明所以?”
這話聲音說得有點大,以至于傳到小樓那一邊。樓上那位深公倒也湊趣,索性閉嘴不再講經,于是那些聽經者便紛紛轉行來此處。此前便有人因沈哲子離場而不悅者,聽到王彪之這么說,便忍不住開口附和道:“貉子只聞鄉土俗言,又怎么能體會到佛言雅趣?”
此地多為北人,于沈哲子而言乃是真真正正的客場。即便有幾個南人,如那戴邈、張沐之流,本身與沈家便無甚交情,怕是巴不得眼見沈哲子被眾人言語鄙夷。
“初聞深公之言,確有幾分清趣。只是不耐煩與一眾形若木雞、神若木雞之輩同流罷了。”
沈哲子向來不怯與人斗嘴,此時被堵在這里受眾人譏諷,索性擺起姿態與身外一切人為敵,不待那些怒形于色之人有所反擊回應,他又朗聲道:“言而及心,便有所感,自生一偈。身是菩提樹,心若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諸位聞佛言久矣,不知可有以教我?”
眾人聽到這一偈言,原本脫口將出的話打個轉又咽回去。他們倒沒料到沈哲子張口便說出一道佛偈,因而有些錯愕。這些人聆聽竺法深之佛言,或因際遇、或因休養閱歷,確是各有感受,但多凌亂,一時間若要如沈哲子一般張口作出如此工整佛偈,卻是力有未逮。
于是場面一時間便有些冷落,因沈哲子道出他們未有之體悟,攻訐對方的理由便不存在。但若要就此承認他們這些只是呆若木雞之輩,則又有些無法接受,于是便有好事者將此佛偈傳到小樓里。
過了片刻,那竺法深便在眾人簇擁下行來,慈眉善目狀看了沈哲子一眼,神態和藹道:“我還因自己佛法淺薄,不能網絡所信而若有所失。原來這位沈郎君亦是心向佛言而有所覺者,只是言既稱要時時勤拂拭,怎么卻吝于聆聽佛門之言?”
聽到竺法深這么說,旁邊人神色一亮,復又找到攻訐沈哲子的借口:“這貉子倒是有捷才,被人留難便作一偈。只是他終究是個表里不一的偽信之人,被深公稍一垂詢便露了怯。什么時時勤拂拭,只怕其心中所積之塵早有數尺之厚!”
聽到旁人非議,沈哲子倒也并不惱怒,他之所以先吟這段佛門公案中前一首佛偈,便是留了后手。若彼此罷休,后一首更驚人的便可不提,但若仍糾纏不休,那就誰出頭打誰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