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前庭送走張蘭后,沈哲子嘴角掛著不懷好意的笑容,轉身又返回了家中。
所謂的陰謀詭計,若一謀一算都落在實處,反而失了陰詭之美,就是要刺激人的想象力,讓人有無盡遐想空間,這陰謀才算成功。
若6張兩家但凡有一方能想的少一點,單純一點,質樸一點,那錦盒里的內容也未必能揮多大作用。但是能在這個亂世立足,又有哪一個不是唯恐思慮不夠周詳?想得越多,錦盒里的內容就會在兩家之間撕出一個越大的裂痕。
這么一想,沈哲子覺得自己實在挺壞的,但一想到日后6家的6曄該以何種嘴臉面對他急不可耐收取的那個賢弟子,他又覺得很快樂。
前段時間自家飽受爭議,幕后黑手已不可查,而且就算查到也沒意義。政治上的斗爭就是前一刻還在互罵祖宗十八代,后一刻又能捐棄前嫌、配合無間。之所以會有對手,只是因為目標有沖突而已。
丹陽張氏只是一個清望世家,清望這種虛無東西,有時候很重要,有時候又一錢不值。若將其羽翼盡數剪除,便完全不足為患。令其與吳郡高門彼此生隙,只是第一步。接下來就是要讓庾亮放棄對張氏的支持,這一點對沈哲子而言也并不困難。
因為沈充離開,府內氣氛便有幾分輕松。沈哲子剛行入中庭,便聽府后響起一陣陣的呼喊喝彩聲,乃是一眾閑極無聊的少年們正在分隊蹴鞠為戲。沈哲子眼下亦無事,便去球場一觀。
沈家位于秦淮河畔這大宅,占地雖然極廣,建筑卻粗疏,尚有大片大片的空地,稍加修葺,便是一個鞠場。時下蹴鞠多為軍戲,取義雙方對抗,關于人數卻沒有什么限制。此時場中對抗雙方,一方肩縛青,一方肩縛白,各有十余人,分列場中,圍繞一個皮球奔跑爭搶。
沈哲子一直有意推廣一個足球聯賽,只是因為分身乏術,沒能抽出時間來。唯一做的就是用豬泡充氣改作的皮球,比原本用絲線羽毛填充的蹴鞠彈性要好得多。這樣的改動,減少了肢體的沖突,對于球員的機動性要求則更高,增加了觀賞性。
原本沈哲子還覺得球賽這樣競技性強的運動未必符合時下人審美意趣,但今次來建康,見識到建康城繁華一面后,最大感觸就是他想多了。除了那些極具風姿雅骨的清談名士們之外,更多的普羅大眾眼下是乏甚娛樂消遣的。
前兩日他行過家門旁小銘桁,看到浮橋上下擠滿了圍觀民眾,將個浮橋都壓得不堪重負,咯吱作響。原本還以為生了什么事,派仆從上前一打聽,才知原來這群人閑極無聊,站在秦淮河畔看斗鵝!
斗鵝、斗鴨、斗鳥乃至于斗犬,市井之間大凡有這種閑戲,總少不了大批人圍觀。時下市肆之間雖然并無專門職業的賭坊青樓,但類似性質的場所已不在少數。隨著對建康城內時人娛樂項目的了解加深,就算現在有兩人蹲在沈哲子面前斗蛆玩,他都不會覺得有多意外。
于是沈哲子便又對推廣足球項目信心滿滿,他倒不指望能靠這項目聚斂多少錢財,給人增加一種喜聞樂見的健康娛樂方式也是好的,總比窩在房間里狎妓清談服散要好得多。雖然這種讓人大汗淋漓、儀態盡失的勇武運動未必會吸引世家子弟加入,但能在市井間盛行的話,也能稍挽頹喪時風。
沈哲子正在場外思忖之際,忽有仆下將一份請柬送來,沈哲子接到手中一看,便不禁一笑,竟是庾亮著人送來,邀他過府一敘。
略一思忖后,沈哲子將那請柬隨手一拋扔在地上,說道:“回復庾家人,就說我沒空。”
讓我去我就去?太給自己面子了吧!
至于庾亮為何要見他,沈哲子猜測多半與那隱爵隱俸之事有關。庾亮這個人,剛愎自用,自信非常乃至于到自負。正因如此,對于他所不能理解的事物便尤其的忌憚,此時在他心目中大概已經將這五級三晉制給妖魔化了吧。
今次入都,和庾條同來的晉陵僑門子弟二十余人,過往這段時間沈哲子居然一個都沒見到過,應該是盡數被庾亮控制起來。由這一點便也能看得出,庾亮心中對于隱爵隱俸的忌憚。
聽到家人回報,庾亮險些一口氣背過去。他沒想到這沈家子居然敢這么不給他面子!
自己堂堂一個中書監,執掌臺省諸多事務,都能抽出時間來要見一見這少年。這小子居然沒空來!
庾條垂坐在下方,見大兄氣得臉色鐵青,低聲道:“我家本與沈氏互為呼應,今次卻突然相棄,無怪哲子郎君他……”
“你閉嘴!”
庾亮一拍案幾,罕有的在家人面前勃然色變,過去這段時間里,庾條所為事跡將他引以為傲的修養踐踏得殘破不堪,現在看到庾條他就忍不住怒氣翻騰,難以遏制憤怒情緒。
“若真如叔父所言,沈氏郎君可解今次困局,不如由兒親自去其府上相請?”
庾亮長子庾彬在席中說道,他已于年初成婚,迎娶侍中諸葛恢之女,雖然還未進仕,但已經參與到家族事務中來,因而言道。
“不必!”
庾亮語調略顯生硬道,他對于庾條搞出的這個爛攤子已經權衡諸多,并不覺得有什么好的方法能夠彌補。之所以會聽信庾條的話派人去請沈哲子,是覺得可暫借沈家雄厚之財力緩解一二不至于即刻崩潰,然后再尋機將自家由其中摘取出來。
可是眼下對方擺明態度不愿合作,這讓庾亮有些無法接受,更不能忍受去低聲下氣央求沈家。但眼前迫在眉睫的問題要解決,沉吟良久后,庾亮決定按照自己的方式來。若只是放低姿態去求助,對方絕對會以此相脅,迫他做出讓步。若答應下來,則就會危害到他對時局的布控,代價未免有些大。
“這隱爵隱俸之法,是那沈哲子先倡議,而后傳授給你?”
庾亮望著庾條沉聲道。
庾條這幾天被困家中,已被大兄折磨得魂不附體,這會兒也不敢再有所隱瞞,連忙點頭道:“確為哲子郎君教我,不過此事哲子郎君卻并未為之,亦不曾由此獲……”
“有這一點就夠了!”
庾亮驀地起身,指著庾條厲聲道:“你最好祈求那沈家子果有良策可解危局,否則憑你闖下這大禍,百死難贖!至于我,與你一同謝罪天下罷了!”
庾條聽到這話,神色更苦:“此法大益于世,怎會是禍……哲子郎君定能助我解危,大兄,你就讓我出府去拜會他吧……”
“送你三叔回房!”
庾亮對兒子庾彬說一聲,然后便率領幾名部曲出府,他于牛車上草草書寫一份手書遞給門生道:“執我手令調集一幢宿衛,兵圍沈宅,勿使一人走脫!”
庾府距離秦淮河并不遠,庾亮讓牛車在城內繞行一周,感覺火候差不多了,才讓車夫轉向行往秦淮河南岸的沈家。牛車一轉入沈家所在街巷不遠,便看到甲具森嚴的禁衛士卒們將此處圍堵水泄不通,閑雜人等早已盡被驅散。
察覺到庾亮車駕到來,一名戎甲將軍疾行而來,道旁下拜道:“末將周謨,參見中書。”
庾亮下車,微笑著扶起周謨:“一樁小事而已,何勞周侯親至。”
周謨卻肅然道:“沈氏圖謀不軌,擅攻宿衛,末將已將此宅圍鎖,只待中書令下,便將之夷為平地!”
“怎會如此?”
庾亮聽到這話,臉色卻是一變,他調集宿衛本意只是恐嚇沈哲子一番,自不可能真的要對沈家動手,否則怎么會放沈充離都。
周謨卻搖搖頭表示自己也是剛到不久,只是聽到屬下來報請援,才率一部宿衛疾行趕來此處,他還以為庾亮要在都中大動干戈呢。
庾亮神色一凜,在周謨引領下,越過一眾宿衛,行至沈氏家門前,看到沈家門庭前車架橫陳,門庭內隱有甲光閃爍,圍墻上亦有人頭攢動,竟是擺出一副如臨大敵,打算要頑抗到底的架勢!
在內排的包圍圈中,庾亮看到自家那名門生,將之喚到身前來低斥道:“我只要你兵圍沈宅,因何會起沖突?”
那門生神色陰郁難看,低聲將事情講述一遍。先前他率宿衛來,確是沒打算動手,然而剛剛靠近沈氏家宅,沈家便沖出一群兵甲部曲一通打砸搶攻,旋即便退回家門去閉門不出。他若非見機得早,退開的快,只怕也要傷在沈氏部曲刀兵之下!
庾亮聽到這話,更是氣得怒火上涌,令道:“清掉路障,給我破開此家門戶!”
話音未落,墻內響起一個甕聲甕氣聲音:“我乃東川亭侯、護軍府督護沈牧,奉詔護我族弟武康鄉侯沈哲子入都備選帝婿,違旨阻撓者,格殺勿論!”
沈哲子在墻后聽沈牧自夸爵位,本來很威風的一件事,頓時覺得一點氣勢都沒了。但一想到庾亮在墻外氣急敗壞的樣子,便又忍不住笑起來。
有種今天你就打進來,誰不敢動手誰是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