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掃了他一眼,隨后眼觀鼻鼻觀心望著杯底的茶葉。
行宮里的事他自然早就已經知道了,不過打聽得越細,他就越是相信這件事并不如他們所說的那樣,是鄭王成心想害得沈雁顏面盡失。這件事里除了沈雁還有韓稷,而鄭王顯然沒有理由去針對沈雁作些什么,他要針對的,無非是楚王以及與他交情甚好的韓稷等人。
坦白說,他是欣賞他這份清醒頭腦的,在楚王幾乎一面倒地擁有著眾人擁護的情況下,他能夠言辭煽動柳曼如,借柳曼如之手催動楚王,再借楚王之手分化掉與勛貴子弟們的關系,這不是誰都能夠把握好的事。
他敗就敗在遇上個韓稷,倘若換成韓稷是顧頌或是別的任何人,興許鄭王成事的機率能有九成九,但他遇上了韓稷——老實說他其實也并不了解韓稷這個人,以往在他的眼里,也不過只是個表現不錯的勛貴子弟而已,但這件事他仔細分析下來,卻再不能小覷于他。
倘若整件事當真都是韓稷一手操控下來的,那么鄭王敗的也并不冤枉。一個人能夠精準地把他們所有參與的人全都拉出水面予以痛擊,這必不會是偶然。而他進營不過年余,卻已然與中軍營里上下將士打成一片,如此就算他將來襲不到這世子之位,他的實力也會遠勝于其弟之上。
沈觀裕最初對鄭王誤傷沈雁的惱怒,經過這一個多月對韓稷的著意觀察,已經變成了對韓稷此人的關注。
他沉默得足夠久了,才望著地下道:“王爺請起罷。”
鄭王稱了聲是,扶地站起來。然后躬身立在下方,雙方替他接了杯往在桌上,才又在主位上坐下來。說道:“想必這件事先生已經確知了,弟子除了滿懷愧疚,只請先生能看在——”
“行了。”沈觀裕抬了抬手,“王爺只說,傳下官前來何事罷。”
鄭王見他這么說。一顆懸著的心也隨之放了下來。
沈觀裕極重家聲。他若是還惱著他,必然不會這么輕易放過他,可眼下他揭開不提。則說明他多半已經詳知事情始末,既如此,他也沒什么好掛懷的了,遂說道:“弟子剛剛得知的消息。陛下出宮去了楚王府,我覺得。恐怕陛下此去不只為探望我皇兄生病這么簡單。”
皇帝自己還犯著腰腿疼,淑妃居然還慫恿著他去楚王府探望楚王,若說沒有別的原因,他怎么會信。
沈觀裕果然凝了凝眉。片刻,他道:“楚王幾時病的?”
鄭王道:“有五六日了,那日突然就來消息說病了。然后淑妃就去探望。我記得我皇兄體質極好,不應該這么容易落病。我總覺得他會不會有事想求見父皇?”
沈觀裕望著他。眉頭也愈發皺得緊了。
楚王能有什么事情求見皇帝呢?按鄭王的話說,楚王這病乃是裝的,若是裝病也要見皇帝,那就說明此事事關重大。眼下朝中風平浪靜,就連西北那邊也偃旗息鼓,只等著東遼戰事一平,魏國公便就率兵回朝,楚王更是未理政務,不應該有大事求見皇帝才是。
而最近唯一與他們有關的事情,便是在行宮里鄭王兩次被韓稷抓包那事。
他沉吟片刻,忽然道:“王爺說過,在行宮里時曾經向韓稷提出過以世子之位為條件,向他與其余勛貴子弟示好的舉動,那么王爺可知道,事后楚王對韓稷又有過什么舉動不曾?”
鄭王聽他提及此事,連忙回想了下,說道:“弟子雖未曾親耳獲知楚王去找過韓稷,但細想來,楚王卻一定會這么做,他雖不了解我,但我卻太了解他了,韓稷與各府交好,弟子能想到以世子之位相許,他必然也會!”
“那就是了!”
沈觀裕站起來,負手道:“若王爺許給韓稷的是三個月,那么楚王必須在此之上縮短時間幫他達到目的,楚王若是五六日之前患病,那期間則正是韓稷與中軍營將士把酒郊游的消息傳遍京城之時,若老夫猜的不錯,楚王稱病使陛下前往王府,實際上乃是為請封韓稷為世子!”
鄭王睜大眼睛,也不由站了起來。
楚王府里此刻藥香布滿了后殿。
皇帝淑妃同坐在殿內,望著給楚王診脈的太醫。
“王爺脈象如何?”
太醫收回手來,躬身道:“回陛下,王爺乃因外感風寒,加之郁氣沉積,故而染恙。臣已經開過他幾劑藥,略有起色,但還須王爺拋去心事,將心胸放開闊才好。否則的話極容易引起肝氣郁結等癥,介時也就成了頑疾了。”
淑妃聞言低聲垂泣起來。
皇帝也不由擔了心,揮退了他下去之后,走到榻前坐下,來拉楚王的手,“皇兒癡愚,有錯即改仍是條好漢,區區小事,你到底有什么好放不開的?”
楚王靠在枕上,面容有些清矍,精神也委實不如之前那般好。
他看了眼皇帝欲言又止,稍頓,掀了錦被走下榻來,忽然扶著榻沿跪下地去,說道:“父皇應知,兒臣自幼與韓稷他們一道玩耍,情份早已非同尋常,這次在行宮兒臣受鄭王與柳曼如所愚,竟做下那等事傷了與韓稷的和氣,如今弄得得罪了沈大人不說,還險些令得韓稷與兒臣反目成仇。
“兒臣并不想與鄭王爭奪什么,父皇授我親王,我便安安份份地做我的親王。
“可他為身弟弟反過來卻這般作弄于我,挑撥于我和韓稷的關系,試問將來假若這江山傳到了鄭王手上之后,兒臣眾叛親離,不說如何輔佐新君為國效力,只說我連個過得去的知交也無,兒臣來日那日子,如何過得下去?”
“那有那么嚴重?”皇帝安撫道,聽他提及皇位之爭又不由凝起眉來,“現在說皇位還早。”
想當初他就是因為立儲太早,所以才會使得那些個亂臣賊子慫恿著廢太子替陳王陳情,還提出要替他翻案!陳王乃是死在先帝手下,替他翻了案,那不是等于否認自己的老子么?!
再者,倘若翻了案,因此案而死的那么多功臣將士的命怎么辦?到時候天下還會是他趙家的嗎?
陳王就是逆賊,這是不容否認的事實,他不是也是!
許是感覺到了皇帝的隱隱怒意,垂泣中的淑妃也不由站了起來。
楚王跪在地下,說道:“父皇誤會兒臣了,兒臣并非是想挾病邀寵,不過是想到兒臣被此事一弄,顧頌薛停他們這些人必然也會隨著韓稷疏遠于我,從此兒臣身邊連個朋友都無,真正成了個孤家寡人,心里憂愁而已。父皇若不問,兒臣自也不敢說的。”
皇帝扭頭看他,懨懨地跪在地下,心里的怒意方才又消去了些。說道:“鄭王朕已經罰了他,你也不必再提這檔子事了。你又要如何才能解得了這心病,說出來。要不要朕召韓稷進宮解釋解釋?”
楚王抬頭道:“父皇愛惜兒臣的這份心意,兒臣感動不已。只是韓稷既然惱我,恐怕就是父皇將他召進宮來,也取不到實際效果。不過兒臣想的倒是與父皇有些相似,韓稷此番受了委屈,事后也并未曾對我如何,若想讓他不再計較兒臣,恐怕還得想辦法稍加安撫。”
皇帝有些不高興,韓稷不過是個臣子,楚王是他的兒子,就算對韓稷做過些什么,那他至少也得看在他這個皇帝的面上撂開此事,怎么他倒還如此拿大,令得楚王不得不耿耿于懷,竟為著此后自己的將來落下病來?
不過再想想韓稷素日為人,的確不是那種肯隨意屈服的,且以他的身份,還真就能與楚王拼這個高低,行宮里楚王鄭王本就落了人話柄,這事就是拿到明面上說,也占不到什么理去。至少內閣那幫家伙就會幫著韓家說話。
罷了,也就是小孩子們鬧鬧矛盾,朝廷還有倚重勛貴之處甚多,韓稷這么狂傲,暫且先不理會。等魏國公回來他自有話說,眼下還是先顧住他自己的兒子要緊。
他伸手扶了他起來,說道:“那你說說,朕得怎么個安撫他法?”
楚王站起來,頹唐地道:“兒臣思想了多日,竟也想不到個好法子。
“韓稷出身這么好,可謂什么也不缺,如今官職軍銜都有了,倘若請父皇再升他的官,以他如今的年紀,官位授得過高,也是不能服眾。唯獨只有個世子之位該他得而未得,可是魏國公如今并未在京,兒臣又怎敢請父皇直接下旨授封?”
“授封世子?”
皇帝皺著眉頭,頗有些意外。“此事得由魏國公提出申授方可,他如今人未在京師,朕又怎可擅自作主?”
“兒臣也知道此事必令父皇為難,是以才不肯說。”楚王躬著身子,說道:“不過,韓稷乃是韓家的嫡長子,他又并無過錯,且武功韜略以及治下之術都已具備,按規矩他遲早都會是魏國公世子,魏國公申不申授都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