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承天門,一路向東,很快便到了乾清宮。
楚王正與皇帝在后殿里弈棋。棋已下到一半,輸贏雖未分,但著黑子的楚王看來卻頹勢已顯。
皇帝落了顆白子,將被封的那片黑子取去,一面笑道:“皇兒今日的戰斗力可有些差強人意,你可是在開什么小差?”
真讓他說中了,楚王還真是在為著五城營的事頭疼。近來徐國公與龐定北這樁公案出來,使得本來占盡了上風的他突然變得很被動,不但計劃被打亂,簡單連阻止的辦法都已想不到,因而又哪里有心情下棋娛樂?
但聽到皇帝這么說,他仍是垂頭笑了笑,“哪里是兒臣開小差?兒臣本就不如父皇棋藝高超。”
皇帝哼笑了下,并沒做聲。
楚王按捺不住,下了兩輪,終于還是覷著他臉色,說道:“眼下這么多人推薦龐定北擔任五城營總指揮使,父皇會考慮他嗎?”
皇帝望著棋盤,“你有什么高見?”
楚王頓了頓,說道:“兒臣以為這龐定北并不合適。原先劉儼在時便因為其辦事不夠謹慎而時常給父皇添亂,這龐定北身為軍將,理應服從上司指令,竟然抱怨自己遭受薄待,可見此人好高騖遠,不堪重用,這樣的人,怎好再放到五城兵馬司去拖后腿?”
皇帝唔了聲,挑地兒放了顆棋,沒說話。
楚王遂又道:“再者,徐國公是開國元勛,雖說龐家也是,可龐定北到底是晚輩,若是把龐定北抬舉起來。豈不讓董家下不來臺?這樣對朝堂安定可十分不利。再者董家功勛也比龐家卓著,于情于理,這龐定北也不能上任。”
皇帝終于抬頭看了他一眼,捏著棋子在手里摩挲起來。
這里正靜默著,程謂匆匆來道:“陛下,宋通政送折子來了。”
回頭瞧去,果然見宋寰捧著幾本折子立在遠處朱廊下。
皇帝直起身。將棋子擲回棋罐里。起身道:“你先回府吧。”
楚王知道是沒機會再談下去,只好溫聲道著是,整整衣袖上了廊子。
程謂沖宋寰招了招手。
他并未曾料到楚王也在。可人到了此處,又豈好回頭。
遂在廊下與迎面而來的楚王打了個招呼,抬步到了皇帝身前。先站定,回頭望見楚王出了殿門。方才肅顏躬身,稟道:“臣這幾日又收到幾道推舉龐定北擔任五城兵馬司總指揮使的折子。怕陛下等著看,故而趁著下衙前送過來。”
皇帝眉頭微凝了凝,接過接過來翻了翻,然后抬起頭。說道:“近來這樣的折子多的很,若無別的要事,倒不必專程跑過來。”一面指著原先楚王坐過的石凳招呼他坐。自己也在原處坐下。
宋寰謝了恩,側身挨著點邊坐了。說道:“臣以為五城營之事甚為要緊,不敢耽誤陛下決策。也期盼五城營能夠早日定得人選下來。”
皇帝看了他一眼,“這么說,你有什么好主意?”
“臣不敢說有什么好主意。只是——”宋寰垂頭望著桌面,又道:“只是臣近日接的折子一多,便覺這龐世子功臣出身,在左軍營里呆著委實是有些屈材,而且這次事情鬧大,恐怕他在左軍營處境也是尷尬,諸位大人的提議臣也覺得有幾分道理,故而多嘴了。”
他站起身,拱手深揖下去。
皇帝望著他,沒說他什么不是,而是信手撥弄著棋子,說道:“龐定北找到你了?”
“不不。”宋寰連忙擺手,“這只是微臣的一點愚見。微臣與龐家并沒有什么私交往來。”
皇帝想了想,素日倒是的確沒有聽說宋家與龐家有什么交情,可是楚王剛才的話還回蕩在耳旁,便就說道:“可是也有人認為龐定北能力平平,而且其人好高騖遠,這種人并不堪重用。你就不怕他給朕捅什么簍子?”
“這就要看從哪個方面看了。”宋寰抻了抻身子,直起腰道:“按照如今的局面,臣覺得于朝堂而言,龐定北擔任五城營總指揮司好處大大多過壞處。但臣唯恐有妄言之處,還請陛下恕臣無罪方可直說。”
皇帝聽出了興趣,示意他往下說。
他說道:“如今勛貴們上下一致團結,而大周兵力十之六七又掌握在勛貴手上,從一方面說,這自然是好的,勛貴團結,那么對抗外敵的時候必然同聲共氣。可是從另一方面說,他們太過團結,對朝廷也是一種威脅。
“如今勛貴們又個個居功自傲,雖然目前沒曾鬧出什么大事,卻不代表將來不會。假若有朝一日陛下要依法懲治他們其中的某一個,那么勢必其余人也會蜂涌而起,到那個時候,陛下又要如何以一己之力去對付如此強悍的他們呢?”
說到這里,他停頓下來看著皇帝。
皇帝面色倏地凝重起來。“你是說,他們會威脅到朕的皇權?”
朝中有四公四侯六伯,十六位勛貴功臣及其子弟囊括了大周近三成的武將官職,尤其是掌握著兵權的四國公府,說句權勢沖天并不為過。但是因為各府還算自律,所以至今也并沒有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事。
可是宋寰說的對,現在不出格不代表將來不出格,老一代勛貴們或許還顧念著當初一起打天下的情分,不至于使他過于難堪,可是年輕一輩的人,比如顧至誠他們,手掌兵權,跟他這皇帝又無戰友之情,他們會嗎?
要怪都怪先帝死得太早,還沒有來得及替他擺平這些攔路石就崩了天,他如今有內閣壓制著已然十分憋屈,若是勛貴們也跟著起哄,那這江山豈不遲早得易主?
他緩緩地長吐了口氣,然后看著宋寰,說道:“可是這跟龐定北任不任職五城營總指揮使又有什么關系?朕若是再這般抬舉他,豈非更加助長他們的氣焰?”
“并不然也。”宋寰搖搖頭,說道:“徐國公貴為當朝一品國公爺,這次纏上了龐家這官司,早已經覺得顏面掃地,視龐定北乃至龐家已如仇人,又豈會再有可能與之言和?龐定北若是去了五城營,與董家的矛盾必然進一步加深。
“而如此一來,平日與徐國公交好的那些人則會疏遠與龐家的關系,而地位不如董家的人見得龐家水漲船高,則又會改去親近龐家,勛貴們再想如從前那般團結,是絕無可能了。這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到時候朝堂自然一點點盡歸陛下掌握了。”
宋寰侃侃而談,全無惶恐之色。
如今朝上一派平靜,可這表面下的暗潮又還有幾個人不曾心知肚明?皇帝面上敬著勛貴元老,私底下卻早已然恨不能反過來將他們死死鉗制,這次左軍營的事鬧的這么大,皇帝也不曾放話怒斥,這就足夠說明皇帝已經意識到了如今的形勢嚴峻。
既然這矛盾皇帝自己也樂見,那么他順勢讓它激化幾分,也就用不著害怕什么了。
律法是什么?王法是什么?
順了皇帝的心,那就是無罪,不順皇帝的心,那無罪也總要羅列幾樁罪。
皇帝面沉如水地捏著棋子,看不出喜怒。
宋寰也就靜靜地等著。
良久,皇帝站起身來,負手踱了兩圈,說道:“這么說來,任命這龐定北,也不算朕用人不察?”
“自然不算。”
宋寰起身俯首,“陛下的決策無一不是深思熟慮,而朝上人等,滿嘴皆是忠君國,可又豈能個個站在維護陛下的角度替陛下著想?而他們自己目光短淺了不算,又還企圖連圣上的眼耳也要蒙蔽,試想君主倘若做不到令出而如山,這個國度又該聽誰的呢?”
一席話,竟把皇帝一腔血說得沸騰起來。
“卿言之有理!
他加快速度踱了兩圈,然后在棋桌前止步,“你看看前朝,那亡國之君便就是如此,令出而無人行,以至于最后落得個亡國收場!朕——”目光落到宋寰身上,心里那句話脫口到嘴邊,又忽然倏地止住在喉底。
宋寰并不敢點破,將頭垂下,恭謹站著。
前朝之所以亡國固然有皇帝說的這個原因,但一個巴掌拍不響,若非那國君剛愎自用用人唯親,當時以沈觀裕為首的一干大臣又怎么會專權獨斷?沈觀裕雖然老奸巨滑,但也不可否認,在他任官的那十幾年里,還是做了些實事的。
這也正是在前朝亡國之后他們沈家并沒有遭到百姓攻擊的重要原因。
可即使如此,他沈家不是也變節了嗎?曾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輔,如今也要倒過頭來對大周的臣子俯首帖耳。
皇帝沉默了片刻,面上早已換作一片風光霽月,又沉吟了下,他說道:“卿所言雖有道理,但是這樣的折子朕已經駁了幾個,現如今忽然又同意起用,恐怕有朝令夕改之嫌?”
“這層陛下不必憂慮。”宋寰聞言上前:“您只要找個合適的人在朝上再進一道言便是了。”
“合適的人?”皇帝轉過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