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她要上階時,忽然間頭頂一陣噼哩啪啦的聲響傳來,抬頭張望過去,一大股透著血腥味的濃稠液體便就從天而降朝她潑來!她下意識想要退后躲避,卻已然無法躲開,整個身子頃刻間便籠罩在一片暗紅的水光之中……
顧頌下泗洲閣之后便心急如焚地飛奔向靜水庵,然而矗立在他面前的卻已是一片汪洋火海!
沈雁還在里面,她還在里面!他心下驀然發緊,縱是害怕到極點,卻也來不及多想什么,從已然趕到墻下的東城兵馬司士兵手上奪了把刀,便就縱身進了庵去!
庵里四處全是哭喊聲尖叫聲,濃煙之下根本看不清楚誰是誰,而他又從未到過這凈水庵,哪里辯得清方向?只得一路尋找一路呼喊沈雁的名字,可惜根本無人答應于他!
“顧頌!你可看到她們在哪兒?!”
這時候身后忽然傳來沈宣的聲音,他竟然也跟著沖進來了!
顧頌見他手無寸鐵,便順手撿了條木棍于他,說道:“現在根本不知道她們下落!我們分頭找!你從東我從西,一路從前到后搜過去!從庵里的火勢來看,后殿那邊才剛剛燒起,她們如果沒出去,便應該會在后殿附近!”
沈宣接過木棍,撩起袍角塞進腰帶,點頭道:“那我從這邊走,不管先看到誰,都先把她送出去再說!”跑了兩步他又回頭:“你自己也要當心!”他到底是顧家的小世子,若因為自家的事而連累他受到傷害,回頭跟顧家也難以交差。
顧頌一顆心全掛在沈雁身上,聞言簡短地答應了聲,便就掠向了西路。
因為東城兵馬司的人到場。庵里圍墻下已經開始有他們的人在走動,顧頌一面走一面呼喊著沈雁,就有人從隔壁廢墟里跳出來,說道:“閣下可是榮國公府的小世子?”
顧頌沒料到此地還有人認得出他來,但眼下又哪里顧得上理會?
一面依舊呼喚著沈雁,一面不停地往各個可藏人的角落里翻找。東城營的人尚未進庵來,里頭的火勢仍在呈自然狀態燃燒。四面充斥著布料燒焦的味道以及木頭燃燒的氣味。無論哪一種,都令他感到無比的焦灼。
“小世子留步!小的有要緊話說!”
先前那人趕了上來,情急之下竟然擋住了他的去路。
顧頌耐著性子停步:“你究竟尋我何事?”
這人像是松了一大口氣似的說道:“小世子來的正好!我們方才已經查到這場失火案乃是有人故意縱火。而兇手剛才也被我們失傷,但他逃走的極快,我們來不及將他捉拿,便將他圍困在這寺庵里!小世子既然在場。可否請您幫忙和我們捉拿案犯?”
顧頌聽到有人縱火,剎時凝了眉:“是何人如此大膽?!”
這人搖頭道:“尚不清楚是什么人!不過。他們似乎是沖著都御史沈大人家的女眷而來!現如今沈家女眷不知所蹤,倒是小的們方才在院墻角下找出幾具燒糊了的尸首,小的估摸著只怕她們已遭毒手!方才聽見小世子在呼喊友人,小的這才斗膽出來相請!”
“你說雁兒她遇險了?!”
顧頌心頭陡然一陣翻涌。一把揪住這人的衣襟,雙目圓睜著,面目猙獰得幾乎要吃了他!
“小的只是猜測。小世子若不信,大可隨小的過去瞧瞧!”他說著往墻角下指了指。
墻角那頭燒成的平地的空地上果然攤著幾具黑乎乎的影子。顧頌哪敢怠慢,連忙沖上去,到了墻角下果然看見這一排竟是六七具已然看不清面目的尸體,而當中有兩具身量明顯偏小,腳上套著的繡花鞋還殘存了一半尚未燒盡!
寺里的女尼當然不會穿繡花鞋!
顧頌心下一沉,連忙奪了燈籠就近細看,只見這繡花鞋不但樣式精美而且質地考究,絕不是尋常女子所著之物!再往上看,這尸首的頸上竟還套著只赤金大項圈……
“雁兒!”
顧頌眼前一黑,兩膝一軟便就跪到了地上,眼淚也倏地飚出來!
這才分開一會兒的功夫,她居然就死了,居然就死了……
他惶惑地跪在地上,腦袋嗡嗡作響,仿似有什么東西驀地從身體里抽離去了,使他覺得眼下已只剩了具軀殼,她怎么會死呢,她怎么死!她那么聰明,機敏得跟小狐貍一樣,她怎么會隨隨便便就這么丟了性命!
可是眼前這身量,這鞋子,這金項圈,不是她又會是誰?
他顫手撫著那套著半只繡花鞋的腳,渾然已忘了自己的潔癖,曾經那么討厭觸碰別人,更不要提一具燒成了炭團的尸體,可是眼下,卻再沒有任何一樣東西值得他這樣對待!
旁邊的人站著不停地嘆著氣。
他哀慟片刻,突然站起身來,再次揪住先前那人的衣襟,咬牙道:“你說的那縱火嫌犯,他在何處?!”
那人連忙指著后院廚房方向:“方才已被小的們逼去了東南方后廚方向!為免弄錯,小的們方才還在她身上淋了一大盆雞血!”
“東南方!”
顧頌抬眼瞪視著后院方向,咬緊了牙關,將他一推,頓時如箭一般掠過去。
他會找到他的,是他殺了她,他一定會找到他將他碎尸萬段,讓他為她陪葬!
火場里頓時不見他的影子。
被推倒的這人站起來,往旁邊暗處招了掃手,頓時墻頭上躍出兩道黑影,也尾隨著顧頌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沈雁陡然遭那盆來歷不明的“水”一淋,險些被嚇破了膽子,直到貼著墻根等了半日也未見再有異樣出現,這才忍著身上惡心的味道,蹭到了廚院,找到了水井蹲下來。
這味道極像是血的味道,應該不是人血就是什么動物的血,她從來沒有遇到過這么兇險的事,但這并未令她停止思考,火場里除了沈家的女眷應該就只是比丘尼們,而女尼們手上又怎么會有這么多不明來歷的血?
必然是有人故意潑的!
聯想到這火來的言詭異,她心里不由也升起幾分膽寒。
如果這火是人為所致,而這血又是針對她而來,那么很有可能這場事故就是針對她而來了!
她背抵著井轱轆凝望著四面,屏息著咽了口唾沫。廚院里的火勢已然接近尾聲,整片院落已經殘得不成樣子了,四面也沒有什么聲音,她若不是已死過一次的人,這個時候便是不被嚇死也要被嚇昏。
但屏息了片刻,她又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這個時候最忌失了方寸,如果對方要拿她的命,那么方才潑血的時候便足以殺了她,既然沒有,那么說明一時半會兒她還遭不了毒手。
且不管他們究竟打的什么主意,總之眼下她不能被燒死在這火海里!
她往廚院下打量了兩眼,咬牙避過幾處火險,找來個尚且完好的水桶。血水當面潑下,將她面目都幾乎給掩蓋了,她受不了這身污穢,必須先洗洗。
正準備放桶下去打水,忽然間一聲暴喝便就破空而來,緊接著一聲戾喝挾風而至:“惡賊!快給我拿命來!”
她遁聲轉身,便見月光底下一人白衣錦衫,手執大刀,猶如復仇之神一般沖她迎面劈來!而隨著大刀反射在他臉上的火光,照亮了他俊俏冷冽的眉眼,使她竟不由凝眉驚呼起來:“顧頌?!”
顧頌眼里噴著火,從眼里到心里俱是殺氣。
他孤僻了十二年,沉悶了十二年,終于等來個讓他生命變得鮮活的沈雁,他以為以后的歲月里,也會在與她的相守中一直鮮活下去,充實下去,可是他的希望全都被眼前這場火給掐滅了,他甚至都還來不及放燈許愿,這惡賊竟然就將她推入了黃泉!
他怎么能夠不怒,怎么能夠不恨?
他要他的命,他要他的命!
那人說縱火嫌犯已被驅趕到了東南方向的廚院,“他”的身上有他們留做記號的一身雞血。月光下水井畔這人素袖白衣,偏偏頭上及腰背上一灘暗紅,這人就是縱火殺死她的兇手,就是害死了她的惡賊!
心思千回百轉,卻只在一瞬之間。
挾著勁風他眨眼已到了跟前,大刀在前,等他看見她的面目時刀刃已然指向了她胸膛。
“顧頌!是我!”
沈雁大叫著,她看著那張幾乎已如印在她腦海里一樣深刻的臉,卻根本已無法躲避!不但因為刀太快她避不及,也因為他身后的墻頭忽然冒出來的兩道黑影!她完全無法思考為什么顧頌會向她下這樣的殺手,她只知道她不能死在他手下!
呼喚的聲音像天籟一樣振動著顧頌的耳膜,令他感到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
他驀地往“他”臉上望去,兩眼如銅鑼一般緊粘著她的五官和雙眼,是她……他心一沉,恍然察覺到了不對!但他付諸刀上的殺機又太堅決,發出的攻勢已經無法收回,即使刀尖隨著意念在她頭頂生生偏向了左肩,也仍然削不去這股奪命的殺氣!
一滴眼淚落下來,挾著月光在夜幕下劃過道銀白的直線。
“雁兒……”
他的哀慟化成震天價的嘶吼,響徹在這焚場上空的云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