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說來,果然是有幾分故意泄忿的意思在內了。
“那照你這么說,你四嬸豈不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她問道。
沈弋抬頭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去繡花,“事情才剛開始,誰知道誰勝誰敗?總之陳家肯定不會就此罷手的,四嬸也不會。至于莘哥兒……這事就看他自己了。咱們沒法兒幫他,二房多半也不會理會的。”
說到這里她停下針線,輕嘆了聲道:“他也是可憐。如今看起來,倒比我跟芮哥兒還不如似的。”
起碼她不必面對這些尷尬的事情,而他遲早得面對。
來日沈宦又有了新的孩子,他更是不知會被遺忘到哪個角落。
不過好在他已有十二歲,過得幾年也可成家,到時候三房的事他愛理則理,不愛理大可不理。
但她卻不同,即便是嫁了人,她始終還是得照看著季氏和沈芮,這雖然談不上負累,可到底是份難以卸下的責任,而未來的日子,又不知誰會幫她一起扛起這份責任——想起她每次提到自己的憂慮時魯振謙的輕描淡寫,她的心里又涌起一層莫名的寒涼來。
三房這事暫且就這么擱下了,現如今沈宦不到場,就是著急也沒用,而原本季氏她們是可以請老爺子出面讓沈莘吐出沈宦的真地址來的,可陳氏那一巴掌打下去,季氏當然也不便再去跟沈觀裕說這個話,想必沈觀裕自己也不愿意逼迫沈莘,所以才會發話不要再提這件事。
總之,這個回合是沈莘贏了。
季氏帶著禮去了陳家一趟。陳家又能說什么?到底又還不曾正式說親,面上自然是和和氣氣地。
這層揭過去便不提了,送走了季氏,陳夫人轉頭便把女兒叫回了府,不假辭色地斥責道:“那莘哥兒是沈家的少爺。你一不曾教養過他二不曾關心過他,他是你隨意能打的?
“你就是心里頭再怨再有氣,也不能發到他頭上!你這不是成心跟自己過不去么?你若總是如此不計后果地行事,往后也莫怪我狠心,到底我和你父親還有這上上下下一大家子的人要顧著,如今臉都被你給丟盡了。我們哪里還好意思上沈家去?”
陳氏被罵得兩頰火辣,揣著這番話再也坐不安穩了,也不顧陳夫人在身后叫喚,一言不發便出了府。進了馬車,渾身竟跟冰水里撈出來似的透腳生涼。扶著車窗好片刻,她才算是勉強壓下了喉頭那股腥甜,喚車夫啟程。
以往她犯了錯,陳夫人也曾當面訓她來著,到底都是有身份體面的人家,她只一個女兒,也怨她從前把她縱壞了。因而如今也怨不得旁人。但每次罵了她,她總是當場就頂回來了。知道她這脾氣,也就沒往心里去。
可這回見她竟一聲不吭便出了府去,遂也擔了心。自己身上掉下來的骨肉,氣歸氣,哪里有不心疼的,連忙讓人去追,陳氏卻不加理會,徑直往麒麟坊方向奔去了。
到了坊外。見著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她忽然又叫了停。
旁邊坐著的春蕙望著她。輕聲道:“奶奶還有事沒辦么?”
陳氏搖搖頭,扶著車窗的手垂下來。
她只是有些茫然。又覺得這四周變得有些陌生。她嫁過來近十年,這周圍的一切包括沈家里頭,都讓她覺得隔著一重山,以往不察覺,但是在這一刻,在她終于連娘家也將失去的時候,這種被孤立的感覺忽然就明朗起來。
她個性要強,不服輸,因此哪怕慘敗到如今的地步,她也沒跟誰訴過一聲苦,當初沈宣揚言要休逐她的時候,她除了為沈茗而屈服過他以外,從來沒有為了自己而向他屈服和妥協過,娘家來人,她也從來沒跟她們抱怨過一個字。
她知道自己輸在哪里,也知道自己應該承擔這后果。
所以她不指望別人拉她出這泥坑。
可是現在,她打心眼里涌出來一股疲憊,她不想回陳家,沈家她也不想回了。
她發現她不管去哪里,等待她的都是滿屋子的冰冷。
她一鼓作氣想要辦成這件事來緩和與娘家的關系,老天爺卻還是讓她敗給了沈莘,如今陳夫人埋怨她幫不了陳家,沈觀裕又怪責她打了沈莘,可見,她如今是真正已走到了死胡同,就是回去,也不過是守著孤清的屋子等待晨起日落,那滋味又能有多好受呢?
她垂頭看了看五指,說道:“咱們去凈水庵吧。”
春蕙看了看外頭天色,說道:“這都黃昏了,要不明日一早再去罷?”
“為什么要等明早?”她抬起頭來,皺眉道。
她眼下根本連沈家的門檻都不想跨進去,每嗅一口府里的氣息對她來說都是種煎熬,她只想找個地方透透氣而已,又不是要離家出走,有必要挑時間嗎?
她撇開頭,望著窗外的街景。
街頭多是漫步緩行的庶民,他們有的獨行,有的結伴,有的拖兒帶女,在暮色里安然極了。她忽然有些羨慕起這樣的生活,沒有名利之爭,也不必為兒女前程發愁,他們似乎只需要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至于兒女們的將來,因為沒有什么選擇,反而用不著多想。
馬車駛動了,她閉上眼,放了車簾。
街對面的茶館里,這會兒蔭涼處正坐著兩名目光凌厲的漢子。
左首著青衣的那個盯著坊門口緩緩掉頭的馬車半晌,忍不住道:“那馬車像是沈家的。”
右首著藍衣的抬頭看了眼,說道:“是沈家四奶奶的馬車,先前出去的時候我見著里頭坐著的丫鬟了。就是她們。”
青衣男嘶了聲,說道:“既是沈四奶奶,那她到了門前為什么不進去?”說著他目光追著馬車行去的方向望了望,又道:“看模樣是往東邊去,這都日暮了,她還往哪里去?”
藍衣人想了想,“興許只是去哪里溜個彎。”
青衣男默下來。半刻后又道:“咱們還是去瞧瞧。這大半個月里沈家并沒有什么女眷出府,顧頌也甚少出來,咱們到如今為止連沈雁的毛都沒摸著,侯爺最近為著南城的事可沒有什么好脾氣,若是咱們再不拿出點動作來,恐怕得吃不了兜著走。”
南城官倉那邊至今沒查出什么眉目來,盜賊自那之后也沒有再出現,如今安寧侯日日頂著個大太陽帶著人在官他四周把守,一面又等順天府破案,連口好茶好飯都吃不上,而皇帝偏又因著這事想起他給他臉上抹的那些黑來,因而時刻盯著這邊,令得他根本不敢放松。
這樣情況下又哪還有什么好脾氣?在外頭這火發不出來,但只好回府拿他們來出氣了。
藍衣人神色微凜,立時放了杯子,“那我去瞧瞧,你在這兒守著!”
青衣人點頭,為了掩護,一面又讓小二上了碗豆腐腦。
約摸過了一柱香功夫,藍衣人便回來了,坐下道:“奇怪,那沈四奶奶竟然去了凈水庵,而且看模樣,一時半會兒還不會回來。”
青衣人聽得這話,也覺奇怪了,大戶人家規矩多,尤其是沈家這樣的人家,如無特別要事,天黑前女眷們是必然得回府的,就算是去寺庵,也得提前準備,她這大傍晚的跑去寺里,而且看模樣本來還打算回府的,半途去寺里呆著,難不成出了什么事?
這是安寧侯讓他們蹲守以來拿到的唯一的異常線索了,他不敢怠慢,拍拍藍衣人的肩膀便就回了安寧侯府。
安寧侯剛好跨門進府,在影壁下立著聽他把事情說畢,便就凝起眉來:“你是說,沈家四房在鬧矛盾?”
青衣護衛頜首道:“是不是在鬧矛盾小的不敢肯定,但今兒早上小的們曾親眼見得他們大奶奶乘車去了陳府,然后季大奶奶回府后,這陳四奶奶也回了娘家,沒到兩個時辰,這四奶奶就乘車回來了,小的琢磨,這四房若不是出了事,寡居的季大奶奶便不可能跑到陳家去。”
安寧侯聽他這么說,不由點了點頭。片刻,他說道:“你先回去繼續盯著,若有什么動靜再來報。”說完又指著身旁的隨從:“去把劉大人給我請過來。”
劉括為了隨時響應安寧侯的召喚,早就把家搬到了侯府相鄰的胡同。
聽到傳話,他撂了碗筷到了侯府,安寧侯已經坐在桌旁倒起了酒,桌上擺了三五樣可口小菜,安寧侯以著難得溫和的語氣伸手示意他落座,一面道:“猜你還沒吃飯,坐下來咱們哥倆邊吃邊嘮嘮。”
劉括稱謝坐下,安寧侯與他碰完一杯,便道:“上回讓你想想怎么才能泄了我這心頭之恨,把顧家董家薛家還有沈宓都狠狠教訓一頓,你可曾想出什么主意來?”
劉括凝眉道:“這幾家都不是能隨便惹的人家,若沒有十足的把握與極好的機會,咱們就是動了手也難免給自己帶來禍患,我覺得當前情況下,還是穩中求勝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