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福

044 操心

就是顧頌她也無可奈何,雖說是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骨肉,可這孩子打小在上房嬌生慣養,除了榮國公夫婦的話,別的人誰也不聽,顧至誠是來了脾氣就開打,她這個當娘又哪里狠得下心?于是斥責也不是,不斥責也不是。

因著魏家近日風光,這日榮國公夫人帶著他去魏國公府串門回來,戚氏瞧著他臉上總算開闊了些,便就喚了他近前說話:“韓夫人可好?你稷叔近來在忙什么?”

顧頌恭謹地答了。

戚氏略略放了心,隨即又問道:“你稷叔如今也算是文武雙全,聽說前些日子還與人搞了個什么詩社,我是不懂,不過你父親似乎挺贊賞。沈家都是有學問的人,如今你父親的意思想讓你跟著沈家的人學學詩賦什么的,你——”

“別跟我提沈家!”

戚氏話沒說完,顧頌一句凍成了冰的話就從喉嚨里擲了出來,那雙斜飛的眉也越發顯得料峭了。

“這孩子!”戚氏愕了半晌,半日才憋紅臉吐出氣來。

旁邊站著的丫鬟們瞬間抬頭看了眼他們,又很快低了頭下去。

戚氏不免怨恨起顧至誠,她就說這是個餿主意,他卻偏說讓她這么著辦,現在瞧瞧,她這里才開了個口,就讓人家給堵回來了。這還當著一屋子下人的面,她這么三番四次地被自己的兒子甩臉子,她在下人們眼里成什么了?

不由就沉了臉,摜了手畔杯子在地上:“滾!”

丫鬟們立刻低著頭魚貫而出。

顧頌眼底露出絲歉意,但他仍是只翕了翕唇,什么也沒說,走了出去。

戚氏都快要氣死了。

這邊廂顧至誠下了早朝。在宮門外足足站了有大半刻才上馬。

眼下他這番心情都不知道跟誰述說,皇帝在朝上下旨讓戶部調出十萬兩銀子用作賑災款,又下旨讓南地各倉開倉濟災,這么大筆銀子倒罷了,反正這幾年風調雨順,經濟稅賦也逐步緩了過來,可關鍵是那赴桂欽差的人選。居然當真讓沈雁再次言中。挑中了盧錠!

雖然自己也對這結果有所預料,可是當它先行從沈雁口里吐出來,那又不一樣了。

在沈雁對這件事進行推測之前。就算結果同樣如此,他興許也并不會放在心上,說不定還會吆喝著讓盧錠下衙后上蓮香樓作作東。

可是當他親耳聽到宣旨官把盧錠的名字念出來時,他半點歡喜勁兒都提不上來了。沈雁那句有人覷覦賑災銀的話總在耳邊嗡嗡作響,——十萬兩白銀。廣西又離京數千里,俗話說山高皇帝遠,誰能保證不會有人動心?

毫無疑問,盧錠肩負的是個重擔。也是樁美差。

可是在風光的背后,不知道多少人羨慕嫉恨,這已經算是樹下了暗敵。除卻這些。他們老盧家在朝中并沒有別的什么人可以相互幫扶,他入仕年數未久。根基尚淺,朝中也沒什么人可拉攏幫襯,假若事后清算,他就是個現成的黑鍋灶臺!

而那真正挪了錢財的黑手們勢必不會讓他有生還之機,那時候就是沈家出面也不一定有效,而沈宓又怎么可能不出面?

想到接下來這些幾乎可見的危機,顧至誠一個頭真是有兩個大。見著后頭盧錠已被人簇擁著往這邊來,生怕露了馬腳,連忙上馬閃了。

郁氣沉沉回到府里,一看戚氏歪在榻上,不由沒好氣道:“倒水來!”

戚氏這里本等著他來過問候呢,也好趁機沖他發泄發泄,見狀哪里還躺得下去?連忙將先前的怨氣拋開下地,親手斟了杯茶上來,并問:“怎么了?”

怎么了,顧至誠能說怎么了?

狡兔盡,良弓藏,歷朝歷代的功臣到了天下太平之時,地位就沒那么了不得了,再加上周室忌憚功臣之心簡直昭然若揭,他怎么可能不憂心顧家的未來?

如今好不容易跟沈家展開了交往,眼看著雙方都心照不宣地相互倚重起來,卻又偏偏遇上盧錠這事——他能去勸沈宓別跟盧錠往來了?他就是好意思當這個小人,沈宓能聽他的話才叫新鮮。

當然盧錠有可能并不會如沈雁所說的那么危機四伏,可這種事不出事則已,一出事就半點辦法也沒有了。行軍之人從來沒有心存僥幸的心理,因為一旦僥幸失敗那丟的有可能就是腦袋!在盧錠被真正定下來之前,他還可以存著幾分漫不經心,如今卻再也不敢輕視起來。

所以他還是得去找沈宓說說這個事兒,可他又以什么名義和說辭去說呢?

他撐著額頭,糾結地拍著腦門。

早知道就拖上幾個月再跟沈家往來就好了,也就沒這么多婆媽事兒。

煩躁中他睨見站在旁邊的戚氏,便抬頭道:“頌哥兒呢?”

他不提顧頌還好,一提起他戚氏便又沒好氣了:“你養的好兒子,如今越發不把我這個母親放在眼里了!”說著抽出絹子掩著臉,嗚嗚哭訴起來。

顧至誠一聽這小子竟然揚言連沈家兩個字都不能在他面前提,不由火冒三丈:“把那畜牲給我帶過來!”

下面人哪敢怠慢,立馬雞飛狗跳地去尋人。

顧頌很快被帶過來,才喚了聲“父親”,顧至誠就轉身去取墻上的馬鞭。

戚氏跟丈夫哭訴的目的不過是為了得幾句寬慰,哪里是真想讓他教訓兒子?見狀嚇得連忙將顧至誠的腰抱住,一面扭頭與顧頌道:“還愣著干什么?還不快跑?!”

顧頌并不知道父親因何如此暴躁,反應就有些延遲,被顧至誠飛來的一鞭子抽中了大腿,雖然沒下狠力,但對只穿著一層夏衫的他來說也十分疼了,哪里還敢多呆?連忙拔腿便往榮國公夫人房里奔去。

顧至誠被纏住腰身動彈不得,只好扔了鞭子,吼戚氏道:“都是你慣出來的!”

戚氏松開手,絞著絹子,瞟他道:“這也怪我。”

想起顧頌自小在上房長大,顧至誠便又郁悶得說不出話來了。

怎么他覺得沈雁就不跟這小子般讓人操心呢?人家還是一姑娘家,說話做事多有條理,顧頌怎么一天到晚就憋不出幾句話來?難道這真的跟肚里墨水多少有關系?再一深想,沈家那些子弟果然個個雋秀謙和,就連府里的門房談吐都不亞老秀才,可見這學問還是薰陶人的。

一想到這個,他就深深地感到臉熱。

如果再這么放任下去,他顧家的后輩只怕會被沈家的后輩們一甩幾百里!

沈家是矗立在京師百余年的詩禮大家,若是舍棄了這條人脈,對顧家來說又是多大個損失?

——不行,他還是得去管管盧錠這事。

“我出去一趟。”

丟下這句話,他拎著馬鞭又出了門。

沈宓從朝上下來,心里也沉甸甸地,他對盧錠揣著十萬兩銀去廣西赴任這事總覺得不大安心。

雖說朝廷會派軍隊護送,路上出事的機率甚小,可是到了廣西之后呢?常言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路上的劫匪好避,倒是身邊和下面那一雙雙看不見的手才讓人覺得后怕。十萬兩銀子的差事,就是缺個角,盧錠這輩子也完了。

想到這里,他戴上官帽又起了身,準備去戶部衙門找盧錠。

可是當目光瞟到墻上的孔圣像,他眼前又忽地浮現出盧錠素日與他聊到胸中抱負的時候那股豪情。

盧錠并無什么可靠的人脈根基,他這次如果能夠辦下這趟差事,那么就算不會立時獲升,日后有機會吏部和皇上也絕不會忘了他的。身為摯友,他又怎能因著些無根據的感覺來貿然拖他的后腿?他可是昨兒夜里才擲地有聲地跟沈雁解釋過仁義二字的。

正踟躕時,衙吏便進來道:“大人,榮國公世子到訪。”

顧至誠?

沈宓微怔,轉瞬望見黯下的門口,隨即便恢復了神色,迎上去。

顧至誠進門便笑道:“子硯兄應該聽說盧世兄榮封欽差的消息了?”

“當然。”

沈宓眉梢眼角盡是笑,在了解到他的來意之前,他自然還是會真心地表露出為盧錠被委以重任的興奮之情的。“先前他遣人來說在衙門外蓮香樓作東,顧世兄到時必定要一起去!”

顧至誠看著他一臉無機心的燦爛,一顆心卻愈加往下沉了。

他不明白沈宓看著挺機靈一個人兒,為什么連他這個武夫以及沈雁那黃毛丫頭都能想到的危險,他沈宓卻想不到?

就沖著他這番高興勁兒,他也能想象得出來盧錠假若出事,沈宓又該是怎樣一番焦急。到時他必然會請求借沈觀裕的面子上下周旋,如此一來那背后運幬幃幄之人必然會間接把沈家也給盯上,沈家若是因為盧錠而開罪了權貴,那可真是得不償失了!

顧至誠覺得此刻自己真是為沈宓操碎了心。

“顧世兄怎么了?”

就在他暗地慨然之時,從旁打量了他半日的沈宓如此問道。

他連忙打了個哈哈,掩飾地端起茶來:“沒什么!想不到子硯兄為人風雅,就連這里的茶都透著股風雅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