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檔少年時

第三十七章 狼來了

很久以前,有個孩子,在山上放羊。

有一天,山下的農夫聽到他在山上大喊狼來了,便紛紛拿著鋤頭和鐮刀跑上去打狼,結果他們卻連狼的影子都沒有發現,于是十分生氣地訓斥了他一頓。

第二天,他又喊狼來了,農夫們又沖上去幫他打狼,結果又沒有看到狼。第三天,他再喊狼來了的時候,已經根本不相信他的農夫們都不理睬他,于是,他和他的羊都被狼給吃掉了。

近來,初大鵬就時常地想起這個故事。

他念的書不多,也不懂什么大道理,但知道這個童話,初見每周末放假在家就會給她妹妹初心講一些簡單的故事,這個故事他聽了去了,他還記得當時初見對初心說:“這個故事就是告訴我們,做人要誠實守信,千萬不能撒謊。”

當時初大鵬只覺得這故事幼稚,逗弄小孩子的把戲,但后邊轉念一想,又很疑惑,因為他知道狼群在發動大規模襲擊之前,總會先有那么一兩只狼進行試探性進攻,見到風吹草動就迅速跑開。這也就是說,前兩次農夫們跑上去的時候,狼群可能已經被嚇跑了,放羊的孩子根本就沒有撒謊。

小孩百口莫辯,一直到被狼吃掉。

現在,初大鵬便是這樣的一個感覺。

市體彩中心肖立軍是那只狼,圍觀哂笑他的人就是農夫,他百口莫辯,或許,只有被狼吃掉,從樓頂跳下去,他才不是詐騙犯。

初大鵬是不敢跳的。

頂著烈日熬了許久,他終究還是從劇烈搖晃的廣告牌上爬下來,哂笑聲自然更大了,仿佛再烈的太陽都穿不透這滿世界的惡意,沒有一個人相信他,甚至他的婆娘、他的女兒、整日待一起的張六順老哥,還有那些個吃干抹凈的親朋好友都不相信他,只叫他去坦白,張嘴閉嘴便是,“大鵬呀,你莫再糊涂哩!做個清白人。”

清白人!

呵呵初大鵬不想掙扎了。

那便做個他們眼中的清白人吧。

但自那以后,他也不跟著張老漢下鄉去云溪村了,只是張老漢掛念不下,來紅山弄找過他好幾次,苦口婆心叫他一起下鄉工作,不過初大鵬已經不樂意聽那些大道理,也不愿意再為那些大道理而活,只是清醒的時候,實在痛苦,滿心滿腦都是彩票。這時候,酒精的好處便顯現了出來,整日的酒在他四肢百骸里流淌,醉生夢死,再沒有那些煩惱事,要不,就是去麻將館麻痹自己。

麻將館不是什么安生的好去處,自打張云起給初大鵬安排工作,他當了云溪村農作物專業種植合作社的農資運輸員之后,有了正經事,便極少去了,如今重操舊業,每每他一到麻將館,所有賭徒便看著他笑,有的叫道:“初大鵬,好久沒見你來了!聽說你中了彩票?”

初大鵬不回答,找了個位置坐下,只對牌友說:“打牌!打牌!我有錢。”便掏出三五張皺皺巴巴的大團結拍在牌桌前。

有人卻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那張彩票一定是偽造的,假的!”

初大鵬睜大眼睛說:“關你他媽的臭卵子事!”

那人呵呵笑:“事到不管我事,不過我聽說你偽造彩票搞詐騙,前幾日還跑到市體彩中心跳樓,鬧得滿城風雨,你咋不跳呢?”

初大鵬漲紅了臉,額上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我只是爬了下桿,跳什么樓,胡說八道……彩票本來就是真的,我沒騙人……我要自己的錢,算什么詐騙?”接連便叨叨絮絮起來,什么“肖立軍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狼!”,什么“那群畜生豬狗不如!”之類,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麻將館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后來的日子里,他們問的次數多了,初大鵬卻突然轉了性子,不再氣急敗壞地爭辯什么了。沒酒喝的時候,他總是一副頹唐不安的模樣,臉上籠著一層灰色,也不做聲;有酒喝的時候,那張青臉便只擺著一副麻木無謂的模樣,倘若那些個賭徒們糾纏問他:“大鵬,你是不是搞假彩票中的獎?”

醉醺醺的初大鵬便不住點起頭來:“是呀是呀,我搞假彩票中獎,嘿嘿!還是特等獎呢,八萬現金加一臺嶄新的桑塔納!你大鵬哥厲害吧?”

這番話又一次引得眾人哄笑起來,醉醺醺的初大鵬也跟著笑,甚至連他自己都已經覺得他就是個詐騙犯。呵!可不是嘛,想想以前干的那樁樁件件偷雞摸狗上墻扒瓦的事,活生生的騙子哩,這么想著,他便全身輕松起來,仿佛是用曾經的罪孽,洗滌了現在那顆在良善普通人和地痞混混之間游弋不定的心,喝酒也香,打牌爽利,連手氣都好,一路贏!

然而,整日整夜賭通宵達旦的打牌和喝酒,也不著家,折磨得他人已經不成樣子,蓬頭垢面,滿嘴腥臭,那雙猩紅的眼珠子吊著黑黑的眼袋,像病癆鬼似的。

麻將館老板難得好心腸,也或許是擔心鬧人命,勸他回家休息好了再來,這時候初大鵬就嚷嚷什么“老子有的是錢!”,“那群畜生豬狗不如!”諸如此類的話,引得眾人又哄笑起來,麻將館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一直到這天的周五,初見出現在這里。

她是放學后專門來找初大鵬的。

麻將館里的牌友們都知曉她,初大鵬的閨女,模樣長得頂漂亮,成績也是頂呱呱,要說紅山弄里能冒金鳳凰,那大概非這個女孩莫屬了,但這也叫他們實在稀奇,初大鵬這么一個死了沒人埋的吊門漢,竟然培養出了這樣一個出彩的姑娘。只是,這個姑娘大概是瞧不起這種地方的人的,進門后,便一聲不響的直接走到初大鵬身前,盯著他那又黑又瘦已經不成樣子的臉,說:“我媽叫你回家。”

初大鵬只看了初見一眼,便把精力放在了手中的字牌上,叫喊著牌友們繼續打牌,似乎把他女兒的話當成了耳邊風,只是最后,他還是對著空氣講了一句:“你回家!以后不準來這里!”

初見見他這般樣,倒沒再勸他,而是伸手奪了他的字牌,直接扔在地上,初大鵬氣得照著牌桌“嘭”地擂了一拳!便站起來要打初見。

初見盯著他:“你打。”

初大鵬高高舉起的手臂,輕輕放下了。

旁邊的幾個牌友們見他這般窩囊樣,又哄笑起來,說什么“大鵬可真孬哩”、“連自己娃娃都不敢教訓”之類的調笑話。

初大鵬漲紅了臉,嘴里罵了句:“笑個屁!”便連忙將初見拉出門外,然后盯著她看了兩眼,好聲好氣的講:“我晚點就回,一定回,你先回去吧,以后不要來這種地方了,這沒一個好人。”

說罷,初大鵬轉身要走,只是剛挪了兩步腳,他就遲疑起來,像有什么心事,過了一會兒,他又回過身,湊到初見近前,壓低了聲音問:“你講,一個人干了壞事,是不是一輩子當不得人了?”

初見呆住了。

這時初大鵬已自顧自擺起了手,那張烏青的臉同時顯現出頹唐來,隨即,他從口袋里拿了兩張皺巴巴的大團結塞初見手里:“你去上學吧,我等下就回家。”頓了頓,又講:“你要好好念書哩,莫管我這樣式的人。”話一出口,他似乎是臉上躁得慌,便頭也不回地鉆進了麻將館。

一直到深夜,廢寢忘食打牌的初大鵬才帶著滿身的酒氣再次從麻將館里走出來,他也不知道她那個閨女什么時候走的,但永遠不要她來,在路邊的商店買了一瓶枝江大曲,也不要東西墊巴肚子,就這么邊往家里趕邊喝。

走到紅山弄一條三岔路的路口時,有一段百來米的上坡路,路有些陡,也沒有燈,兩日沒合眼的初大鵬走得實在吃力,他又喝了不少的酒,心口跳得厲害,滿身的虛汗,于是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他喘了會兒粗氣,抬眼看著天空,在寂靜無人的深夜里,看到了滿天星星點點的光,光里仿佛有無數的彩票、羊、農夫和狼!

他端起酒瓶大口大口往肚子里灌酒,那辛辣的感覺捅入喉嚨里、胃里,猶如刀割,渾身燥熱,神智都模糊起來,直接倒下了冰冷的地上,滿心滿腦的煩惱事和那漂浮在天空上的彩票忽然煙消云散了。

這時候,突然有一輛摩托車經過,街頭無燈,路面烏漆嘛黑的,行駛到近前,司機才發現路中央躺著一個人,嚇了一跳,連忙調轉龍頭才堪堪避開。

騎摩托車的是個青年,氣得他停下車往初大鵬身上吐了一口濃痰:“哪里來的酒鬼,找死啊!”

初大鵬摸了下臉上的濃痰,隨即醉眼朦朧地望了眼轟著油門遠去的摩托車,過了會,他扔了空酒瓶,手腳撐著地面,搖搖晃晃地正要起身。

“嘭”地一聲響起!

三路口上坡處,急駛而來一輛面包車,毫無征兆地撞向初大鵬。

爾后,一道黑影沖向天空,伴隨著一聲悶響,摔在幾米遠的馬路上。

大概十多秒鐘之后,面包車里走下來一個青年人,腿腳打顫,臉上毫無血色,戰戰兢兢地走到初大鵬身前,他看著初大鵬俯躺在地上,身軀曲卷,粘稠狀的血污沾滿全身,嚇得他舌頭打結:“你,你沒事吧?”

“沒,沒,沒事……”

“大,大哥你等著!我馬上打急救電話送你去醫院!”

司機見人還有氣,便清醒了一些,現場沒監控,他不敢破壞現場直接開車把人送去醫院,于是立即跑到旁邊的電話亭報警和撥打120急救電話,隨后又連忙跑回來,伸手慢慢地把初大鵬曲卷的身子翻過來仰臥著,左手托起他的腦袋,讓下腰部靠在地上。

這時候,他就發現初大鵬腹部處在不停地往外流淌鮮紅的血,整個身下的路面都給染成了黑紅色,他整個人都給嚇懵住了:“我,我已經打急救電話了,大,大哥你堅持住!挺住!沒事的,不會有事的……”

“司,司機……”這時候,初大鵬竟艱難地向那六神無主的司機抬起沾滿鮮血的手掌。

“大,大哥,你挺住!你不能死啊!你要死了我可咋辦呀!”司機伸出一只手握住初大鵬的手,他嚇得都要哭了:“大哥,你,你有什么事嗎?你不要嚇我……”

“你,你,你說,一個人犯了錯,是不是就一輩子當不得人了?”

“大哥你說啥,你不要胡想,什么一輩子當不得人,犯了錯不要緊,可以改過自新,重新做人,不都說浪子回頭金不換嗎。”心亂如麻的年輕司機完全聽不懂初大鵬的話,只當他被撞的神志不清,便這么順嘴一答,可是就在這個時候,初大鵬那因為失血過多而慘白的臉上,竟露出了一絲講不清是什么滋味的笑:“你、你聽我說……”

“大哥,你,你說什么?”

初大鵬的聲音已是極微弱,年輕司機連忙俯身側耳,才聽到他斷斷續續地說:“不,不怪你,我,我有一個女兒,叫,叫初見,是市一中高二的第一名成績,你,你找到她,告訴她,我……我對不起她母女,求你,找,一定找到,她她……”

年輕司機的一顆心仿佛墜入了深淵,聲音里夾雜著充滿了恐懼的哭腔:“大哥,親哥啊!這話還是你自己跟你閨女說吧,你閨女還是個高中生呀,你可千萬不能讓她這么小就失去爸爸呀!你要堅持住,救護車馬上就來了,馬上就來了!沒事的,不會有事的,你相信我,你挺住!你閨女成績那么好,市一中第一名,肯定是清華北大的料子,你馬上就能享福了!你就算為了她也要堅持住……”

初大鵬似乎已經完全聽不到司機的聲音了,身體躺在冰冷的土地上,四肢攤開,面朝著那布滿了星星點點的光的蒼穹,臉色白的像紙一樣,只有那張顫抖的嘴巴還在一張一合著:“還,還有,彩,彩票是真的,但,但不要,不要了,我們平頭百姓,爭、爭不過……好,好好讀書,照顧好媽媽和,和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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