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點中文網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單獨隔開一些矩形的桌子,桌子上預備著紙筆,可以隨時碼字。
碼字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個小時,點一張A4紙——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現在要花十個小時,點一臺電腦——桌子邊站著碼字,邊聊晚上的外賣;
倘肯多花一小時,便可以多寫一個章節,或者請假條,做以后的備用——如果碼到十幾章,那就能得到專業盟主的贊許。
但這些在這里碼字的作者,多是宅腐基,大抵沒有這樣耐心。只有主角是皇帝的的,才踱進一樓的院圖里,帶筆帶紙,慢慢地坐著碼。
我從十八歲起,便在起點中文網里當清潔工,老板說,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各位大神,就在網站里做點事罷。
來這里的學碼字的作者,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沒有睡醒的也很不少。
他們往往要親自等著求的票送來,看過
,然后才碼字:在這嚴重心不在焉之下,伺候好作者們也很為難。
所以過了幾天,老板又說我干不了這事。
幸虧我爸是起點中文網的股東情面大,辭退不得,便改為專門發書評的一種無聊職務了。
我從此便每天來到專教里,專管我的職務。雖然沒有什么失職,但總覺有些單調,有些無聊。
編輯是一副兇臉孔,碼字的作者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只有狗皇帝到這里,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狗皇帝是站著碼字而主角是皇帝的唯一的人。
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一副厚得光線都無法折射的眼鏡掛在臉上。
碼的雖然是皇帝文,可是又短又小還欠更,似乎碼了十多年,還是刪了再碼,碼了再刪那種。
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撲街固窮、太監難得教人半懂不懂的。
因為他的主角是皇帝,別人便從《》上的“欠更全是狗皇帝”這半懂不懂的話里,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作狗皇帝。
狗皇帝一到這里,所有碼字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狗皇帝,你身上又添上新的刀片了!”
他不回答,對編輯說,“借一支鴨嘴筆,兩張A4紙。”便拿出寫字板。
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斷更被讀者教訓了了!”
狗皇帝睜大眼睛說,“你怎么這樣憑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去發單章認錯。”
狗皇帝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發單章不一定是認錯,也可能是……請假!……跟讀者請假不能算請。”
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么“四千大章”,什么“絕不灌水”之類,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網站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里談論,狗皇帝原來也是全職作者,但終于沒有評上白金,又不會講段子;于是愈碼愈窮,弄到將要斷更了。
幸而還有一群鐵桿粉絲,便為了人家繼續堅持碼字,換一題材接著寫。
可惜他又有一樣壞脾氣,便是聽不得別人說中華民族不好。碼不了幾章,便連人和電腦、存稿、iPad一齊砸了。
如是幾次,叫他代替碼字的人也沒有了。狗皇帝沒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失蹤、編瞎話請假的事。
但他在我們這里,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施章節;雖然間或沒有,暫時記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補上,從粉板上拭去了狗皇帝的名字。
狗皇帝碼了四張A1紙,漲紅的臉色漸漸復了原,旁人便又問道,“狗皇帝,你當真會碼字寫?”
狗皇帝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
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連半個白金也撈不到呢?”
狗皇帝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里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時也命也之類,很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編輯是決不責備的。而且編輯見了狗皇帝,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笑。
狗皇帝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清潔工說話。
有一回對我說道,“你學過寫?”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讀過《》?……我便考你一考。小白文,是怎樣寫的?”
我想,連一部改編劇都沒有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
狗皇帝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能寫罷?……我教給你,記著!這個寫過程應該記著。將來做白金的時候要用。”
我暗想不就是金手指、熱血加裝逼打臉么,而且我們讀者也都知道你是不會寫的;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誰要你教,不是先列好大綱再劃章節灌水么?”
狗皇帝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畫板,點頭說,“對呀對呀!……小白文還有另一個套路,你知道么?”
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狗皇帝剛用指甲蘸了水,想在寫字板上寫出過程,見我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有幾回,旁邊系統流的作者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狗皇帝。他便給他們講寫作的三要素,一人一套。
系統流大佬得到了套路,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另有一本筆記。狗皇帝著了慌,伸開五指將本子罩住,彎腰下去說道,“不講了,我已經不講了。”直起身又看一看筆記本,自己搖頭說,“不講不講!還講嗎?不講了。”
于是這一群系統流的大佬都在笑聲里走散了。狗皇帝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
有一天,大約是年終評級后的兩三天,編輯正在慢慢的收拾朝廷,取下粉板,忽然說,“狗皇帝長久沒有來了。還沒還欠更呢!”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
一個正在渲染的白金說道,“他怎么會來?……他太監了。”
編輯說,“哦!”
“他總仍舊是斷更。這一回,是自己發昏,竟斷到讀者群去了。幾十萬的讀者,斷得的么?”
“后來怎么樣?”
“怎么樣?先是吊起來打,接著補更,又寫了保證,后來是還斷,斷了大半年,再去補更。”
“后來呢?”
“后來還是斷更了。”
“斷更了怎樣呢?”
“怎樣?……誰曉得?許是去中關村了。”
編輯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收拾他的東西。
年終評定過后,風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隆冬;我整天的靠著空調,也須穿上羽絨服了。
一天的下半天,沒有讀者催更,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拿發一個單章。”
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看時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狗皇帝便在門檻坐著。
他臉上黑而且瘦,已經不成樣子;穿一條破絲襪,盤著兩腿,下面墊一個筆記本,用草繩在肩上掛住;見了我,又說道,“再發一條書評。”
編輯也伸出頭去,一面說,“狗皇帝么?你還欠更呢!”
狗皇帝很頹唐的仰面答道,“這……下回碼罷。這一回要單章,推薦位要夠。”
編輯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狗皇帝,你又斷了更了!”
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
“取笑?要是不斷,怎么會去中關村?”
狗皇帝低聲說道,“愛好,我愿意……”他的眼色,很像懇求編輯,不要再提。
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人,便和編輯都笑了。
我拿了客戶端,放在門檻上。他從破衣袋里摸出一個諾基亞,放在我手里,見他滿手是泥,原來他便用這手機碼字的。
不一會,他寫完了書評,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長久沒有看見狗皇帝。
到了第二年評定等級,編輯取下粉板說,“狗皇帝還沒還完欠更呢!”
第二年的年底,又說“狗皇帝還沒還完欠更呢!”
到最后可是沒有說,再到起點倒閉也沒有看見他。我到現在終于沒有見——大約狗皇帝的確去中關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