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喘吁吁的斥侯毫不顧惜馬力,一路跑了回來,向著張之極拱手道:“啟稟侯爺,叛軍已經在五里開外。”
張之極此時的精神已經恢復了一些。畢竟還算年輕,縱然是大半夜的強行軍,也依然沒有垮下去。
聽到斥侯的回報,張之極打起精神吩咐道:“都他娘的打起精神來,給老子準備好嘍,今兒個就讓這些混賬東西知道什么叫排隊槍斃!”
副將,也算是家生子的張自明笑道:“我說侯爺,您別總是跟著陛下那里聽些新名詞就來兄弟們面前顯擺,咱們這些都是粗人,又長的不行,聽不懂啊。”
張之極臉色一黑,踢了張自明一腳后道:“少他娘的廢話,趕緊麻溜的,今兒個好生教他們做人!”
張自明的屁股上挨了一腳,卻絲毫不以為意,便是連左右親兵們的哄笑也不放在心上,只是依著張之極的命令去整理隊伍,準備迎敵。
一萬京營的老兵油子們其實都很輕松。
如果不是一夜的強行軍都累了點兒,這些老兵油子們甚至覺得用不著列陣了,直接一個沖鋒就能把對面的叛軍統統解決掉扔了鋤頭拿起刀槍的叛軍再強,還能強得過林丹汗去?那他娘的才是崇禎朝最大的笑話!
當然,正所謂是獅子搏免亦用全力,這些老兵油子們雖然狂妄了一些,總覺得老子天下第一,除了皇帝誰也不好使的那種感覺充斥在每個人的胸頭,但是該有的準備還是要有的。
五里的距離有多遠?其實若是站的高了些,遠遠的都能看到對面的人頭了。
只是望著對面開始冒頭的叛軍,一直跟在張之極身邊的李信卻黯然道:“苦了的,還是這些百姓啊。”
張之極頗是感覺無言以對。
李信的話雖然有些操蛋,但是不得不承認,這些人在半個月前還是一群嗷嗷待哺的百姓,一個個只知道土里刨食吃。
按照皇帝的說法,這些人就是自己這些大明官軍要保護的父老鄉親。
可是到底是為了甚么?只是這短短的十幾天時間,原本一個個溫順的百姓如今變成了吃人的狼,向著同樣吃不飽飯的同鄉下手,到底是為了甚么?
張之極其實心里明白,活不下去了唄。
當一個人活不下去的時候,為了活命,還有甚么干不出來的?
那么到底是什么讓這些老百姓活不下去的?
答案也很簡單。
張之極不是個傻子,雖然自己一直告訴自己,作為大明的勛貴,忠于皇帝,忠于大明,哪怕為些血染沙場也在所不惜。
可是自己終究是從陛下的口中聽說過,是貪。
貪官,還有那些貪婪的商人,都是趴在大明身上吸血的蛀蟲,也正是這些人,才逼得這些百姓沒有活路,最終只能揭竿而起哪怕是在皇帝已經大力賑濟的情況下,依然能有人餓死,便是最好的明證。
強自打起精神,張之極瞥向了李信,淡淡地道:“幸虧你小子沒說甚么興,百姓苦一類的屁話。本侯爺來告訴你,殺官便是造反,這個你是知道的。所以對面的已經不能算是百姓,只能算是叛軍。”
李信犟道:“敢問侯爺,所謂叛軍,是不是百姓變的?百姓又是如何變成叛軍的?”
張之極聞言,本就煩悶的心中就變得更加煩悶了,恨恨地吐了口唾沫道:“這事兒你去問那個死了的白水縣縣令還有其他的幾個縣令甚么的,須問不到本侯頭上。”
說完,又意味深長地望向李信:“若是你有朝一日能入朝為官,本侯倒是希望你能記得今天你所問過的話,百姓是如何變成叛軍的。”
頓了頓,張之極又接著道:“行了,別廢話了,本侯是勛貴,是宣力武臣,不是那些狗屁的守正文臣,打仗是本侯的事兒,至于其他的,跟本侯無關,你也別問,本侯也懶得去想。”
被張之極一句話給噎回去的李信變得啞口無言。
張之極說的沒錯,自己想的確實太多了,這些原本就不是自己現在該想的。
理了理思緒,李信才接著道:“不知道侯爺打算怎么打對面的叛軍?”
張之極冷笑道:“怎么打?一群剛拿起刀槍的叛軍還用得著講甚么軍陣?講甚么計謀?本侯身后這一萬騎兵會告訴他們什么是打仗,讓他們想起來就膽寒!”
李信無語。想想也是,一群剛剛放下鋤頭的叛軍,根本就沒有可能打得過這一萬騎老兵油子。
就在張之極和李信說話的時候,王二的隊伍也遠遠地看到了張之極的隊伍。
就算是王老六,也就是王明玉,再怎么的讀過一些書,在這些叛軍之中再怎么算是個知曉兵事的,也依然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從白水到蒲城,一共就搜刮出來那么十幾匹的馬,光要給這些頭頭腦腦們的當作騎還嫌不夠用,又上哪兒去像衛所士卒一樣搞甚么斥侯?
當然,也不能說人家就沒有斥侯了。
就算是王老六再傻,也在書上看過,大軍出動要派出斥侯去偵察一番。
只是這斥侯確實不太專業:“稟報濟王,稟報各位將軍,前方有朝廷大軍阻攔我軍去路。”
王明玉聞言,便輕搖著手中折扇,問道:“前方有多少人馬?”
那斥侯掰著手指算了半天也沒算出來多少,只得拱手道:“稟將軍,估計得有幾萬人馬,看起來無邊無沿,多的很。”
王明玉臉色一窒,想要打罵卻是無從開口。
彼其娘之!老子也知道無邊無沿的人馬很多,可是到底是多少啊?一萬?兩萬?還是十萬二十萬?
王明玉第一次感覺到了這種無力感。他娘的,業余的就是不行,靠不住啊。
只是事已正此,再怎么想辦法補救也是來不及了,王明玉只得自己催馬向前,打算自己去看看前邊的朝廷大軍到底有多少人。
其實王明玉此時也是自信的很。畢竟這些叛軍跟著自己等人從白水縣外的一個小村子起兵,再到打下白水縣,再到蒲城,怎么著也算得上是百戰之師了罷?
至于對面的,想來便是哪個衛所的士卒不自量力的來能阻攔,自己揮動大軍而上,對面的衛所士卒還立時崩潰?
只是當王明玉看到張之極的隊伍之后,這才倒吸了一口涼氣,暗道今天要糟。
清一色的衛所士卒打扮,身著戰襖,手持火銃,腰間還懸著鋼刀,怎么看也不像是自己在白水和蒲城遇到的那些面瓜。
更讓王明玉膽寒的,則是對面大軍的沉默。
不光是人沉默,便是連他們身后的戰馬,也是沒有一匹發出嘶鳴的,仿佛都是鐵水澆鑄出來的鐵人一般,肅然靜立,面無表情。
也正是這種沉默,才讓王明玉心中越發的沒有底氣,頭一回開始反思自己造反了造反這條路到底對不對。
反思的不光是王明玉,此時王二也已經來到了王明玉身旁。
同樣被張之極大軍那種無聲的威壓給壓的喘不過氣來的王二正了正衣領,問王明玉道:“怎么樣,老六能看出來什么不?”
王明玉苦笑一聲,對王二道:“看不出來。這些人不像是咱們之前碰到過的衛所士卒,比他們要精銳的多。”
王二心想這他娘的不是廢話么,老子也看得出來對面的是精銳,不像是那些面瓜一般。可是老子問的是這個意思么?
只是此時的王二心中同樣沒有底氣,需要的就是一個人能幫助自己打打氣,便耐著性子問道:“能不能打得過?”
王明玉嗯了一聲,又仔細觀望了半天,這才開口道:“估計是打不過的。呆會兒打起來了,哥哥還是多加小心,咱們兄弟幾個都是有馬的,就算是跑,也能跑得快一些。只要近了澄城,咱們往山里一鉆,再換身衣服,以后還是有東山再起的日子。”
王二也是嗯了一聲,心下卻是盤算著其他的事情,便對王明玉道:“老六,這些戰陣上的事兒,你說了算,哥哥也聽你的指揮,你讓哥哥沖,哥哥便沖,咱們兄弟齊心,其利斷金。”
等回到本陣之后,王二便讓王明玉去安排前鋒,準備先行沖陣,看看能不能打得過。
只是還沒有等著王明玉安排的前鋒大軍出動,對面的朝廷大軍之中卻是先跑過來一騎。
王明玉看著跑過來的騎士,身中卻是一驚。
來人身上的打扮,王明玉認識,或者說整個大明就沒有誰不認識那一身標志性的飛魚服能止小兒夜蹄的錦衣衛緹騎!
來人跑到距離王二大軍約摸有一箭之地,便猛然勒住了馬韁。
戰馬吃痛之下,不由得人立而起,兩只前蹄在空中踢騰了幾下,才重重地落在地方。
來人卻正是一直跟在張之極身邊的錦衣衛總旗。
一雙不帶絲毫感情色情的眸子從左向右掃過王二的隊伍,直看得王二軍中之人膽寒。
等到王二等人都有些不耐煩之時,這錦衣衛總旗才開口道:“對面的是誰領頭?出來答話!”
王二卻是想也不想,便催動胯上戰馬,緩緩出了本陣,來到那錦衣衛總旗不遠處站定。
那錦衣衛總旗見了王二,便笑道:“你便是王二?”
王二冷哼一聲道:“不錯,正是老子。”
聽到王二自稱老子,那錦衣衛總旗眼中寒光一閃,卻是接著笑道:“都聽好了。大明崇禎皇帝有命,命爾等放下刀槍投降。除首犯、各級頭目外,其余人等,皆赦其謀逆之罪,改為發配唐王殿下麾下效命,遠赴海外開國,終生不許踏入大明國土。”
王二聽到錦衣衛總旗這般說法,卻是和自己原本設想的差不多,只是這首犯和各級頭目外?那他娘的不就是說老子不在這個赦免之列?
這不對啊,自己和老六商量的可不是這么回事兒,當初不是說好的是自己帶著大軍招安,然后再去海外的?
只是這樣兒也沒有什么不好的吧?自己爛命一條,能換回身后這許多鄉親們活下來,倒也值得?
王二心中正自想著,便回頭向著身后眾人望去。
王明玉心中打了個突,趕忙打馬來到王二身邊,低聲道:“哥哥回頭看一眼那些人的眼神。”
王二不解,卻也是回過頭向著身后的那些百姓仔細望去。
這一望不要緊,卻是讓王二心中涼了大半截。
身后之人,除了各級頭目和自家兄弟之外,幾乎就沒有哪個是握緊了刀槍的,反而一個個的帶著期盼?熱切的期盼?或者說是鼓動的眼神?
王二自己沒有讀過甚么書,不知道該怎么去描述這些人眼神,但是王二自認為也不是個傻子,這些人眼神中,分明就是在等待自己下令投降!
他娘的,老子下令投降到是好辦了,可是那等于是送老子自己去死啊!
王二此時也不想甚么招安了,頗有些心灰意冷的王二此時卻是突然生出了一股子反叛心理憑甚么就得讓老子舍己為人?都忘了當初餓的要死的時候,是誰帶著你們舉旗殺官放糧,才讓你們活下來的?
如今倒是一個個的想著自己,誰卻又替老子著想過了?
越想越憤怒的王二低聲問王明玉道:“老六,咋整?”
王明玉也是低聲道:“哥哥肯定不想就這么死在這里罷?”
王二突然間有些喪氣地道:“不想又能怎么樣?你看看這些人,還有哪個有斗志?只怕官軍一至,這些人便要拿你我兄弟的人頭去請賞了罷?”
王明玉眼珠一眼,低聲道:“大哥莫慌,且先回了本陣,再看弟弟的。”
說完,便與王二一起催動戰馬回歸本陣。
等到本陣之后,王明玉便有如諸葛之亮,輕搖手中折扇道:“食人的廠衛甚么時候這般好心了?我等將要餓死時,怎么不見陛下來解救我等?
如今我等已然反叛,個個都是誅連九族的罪過,陛下會這般好心放過我等?
只怕是放下了刀槍,我等便是那案板上的魚肉,任由朝廷宰割了罷?到時候便是要誅連我等九族,我等又拿甚么來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