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再生

27.嚴重

“下午我去拜訪你們老板,你在嗎?”福特車剛開上110公路的時候,貝魯斯的消息出現在數據器上。

“我在。下班后一起喝一杯?”弗利對著數據器說道。

“好的。”

弗利隱隱意識到在告訴莎梅爾自己的病情之前,貝魯斯很可能是第一個傾聽這件事的人。在貝魯斯家里有幾次“我病了”三個字幾乎從弗利腦中呼之欲出。

如果是艾菲婭,或許早就已經說出了這個秘密。上午去醫院見了何塞之后,比起之前幾次面診,這一次離開醫院后弗利感到緊張和孤單,似乎迫不及待的想找人傾訴這件事。

秘密真是一件奇妙的東西,弗利想到,它從來不是為了守護而存在,只是在等收留它的人,好把秘密這個魔鬼從一個人心里放到另一個人心里,這樣,原本擁有秘密的人也就能輕松許多。

如果當初一開始就把秘密告訴母親,而不是一直等到最后,等到死亡漸漸籠罩在二樓母親臥室的窗戶前,在那里安營扎寨,最后攻潰母親最后一道生命線。如果一開始自己就沒有把所有的事藏在心里,事情會不會有轉變。

“弗利,我連續七個晚上沒有睡著了,整整七個晚上。”

“不可能的媽媽,你只是睡眠不好。”

“我知道夜里發生的一切,弗利,你不知道黑夜遠比白天更亮,每一件事都更鮮艷突出。”

弗利問父親,母親真的整夜睡不著覺嗎?父親搖頭說,自己并不相信母親說的。

幾個月后家里沒有人再相信母親翻來覆去的描述黑夜的樣子。誰都多少有過失眠,可一個病人連續七個日夜不能入眠,沒有人相信她還能好好活著,還能清醒的表達自己的意思。

他們相信人不可能那么多天不睡覺,母親在夜里或是白天總是躺在床上,她只是不能分辨自己什么時候睡著過,也許只是睡眠太短,她在十分鐘前睡下,十分鐘后便醒來,也許父親的咖啡還在冒著熱氣,她覺得時間沒有往前移動,認為自己未曾入睡。

醫生對這件事表示贊同,說癌癥并沒有進一步擴散的跡象,情況就和半年前一樣糟糕,但如今已經是半年后,不論怎么說都不能算太壞。

半年后,一件事情在弗利腦海中隱藏了半年,的確仿佛變成了兩件完全不同的事。

一開始他害怕回家,尤其害怕和母親談論病情,母親似乎也不愿意談論,她在手術糾紛處理上感到十分滿意,盡管為此她不得不尋找另一家更好的私立醫院進行后續治療。

“不需要什么治療了,手術不是做完了嗎?”

“是的,要不是機器人發生的麻醉事故,一定早就能和以前一樣了。”

“是啊,都怪那該死的機器。”

“但它的應急處理也是最迅速的。”

“那倒是,也真不知道你們將來跟這些東西相處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了。”

“事故畢竟是少數。”

“他們倒是很害怕FDA關注到這件事。”

“當然,這會影響新產品上市。”

母親為此感到驕傲,她準確拿捏了機器人公司不愿意把事情鬧大,一定會答應患者的賠償要求。何況母親當時真的發出了可怕的吁喘聲,說話的音調比男人還要低沉。也許真的是某種心理因素,在獲得賠償后幾天母親的聲音也就好了。

手術,糾紛,賠償,半年多時間里,弗利并沒有覺得隱藏病情真相有多么困難,雖然在糾紛發生時他很害怕,害怕一旦起訴醫院病情一定會被母親知道,他著急了幾個晚上,最后也蒙混了過去,或許律師手上有那些材料,但顯然與案情無關的內容律師根本不想多看一眼。

和眾多律師同行一樣,案子直接交給案情分析器,這些叫弗利擔憂的信息被最佳計劃優雅的過濾了。

對于那份全身檢查的報告,母親似乎沒有再想起,而那份報告也被他牢牢鎖在數據器里,直到母親死后都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到最后,他索性睜著眼睛說謊,死不承認母親對病情的懷疑。

他被一次次自己建構的真相迷惑,事實就是謊言,弗利知道母親不相信,不相信一切,但他也無法退回最初,只能把謊言說到最后。

“你母親的病看起來很嚴重。”那是莎梅爾和他結婚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活著的母親。

“是的。”

“甲狀腺癌怎么可能那么嚴重?”

“她精神狀態不好,一直說睡不著,我懷疑她有某種精神問題。”

“抑郁癥。”

弗利驚訝的看著莎梅爾,這個詞他一直沒有想到。

“她是不是對什么都沒興趣,有時候毫無生氣,有時候又脾氣暴躁?經常想到死亡或者和死亡有關的事,甚至,她有沒有極端的輕生行為?”

“她,自殺過。”

“沒有帶她看精神科嗎?”

“她拒絕一切治療。”

“她不想活。”

“她也不想讓我和父親好好活著。”

“你不能這么說她,弗利。”

莎梅爾有些生氣,這是弗利第一次聽到莎梅爾大聲說話,好像在責備自己。就算是比我年長,也不能用這樣教訓的口氣,我憑什么要受指責。

弗利感到委屈,一直以來他都覺得自己是正確的,至少不至于錯誤,因為承受了太多,默默的不為人知的守護一個每天都要懷疑是否該守護的秘密,一份簡單的病情報告,卻因為一開始的隱藏成了他每時每刻的折磨,而之后一切都只是開始,所有的事情,自殺,失眠,情緒惡劣似乎都在提醒弗利一開始的決定是錯誤的,就是弗利的錯誤導致了后來的一切。

“我為什么不能說。”弗利坐在地上,深灰色短毛地毯上散落著一本又一本小說,閱讀這些曾經讀過的科幻小說是弗利被母親吵醒后唯一能讓他再次入睡的方法。

“她病了,你該帶她治療,不能任由她在家等…”

“她根本就沒有想過為了我好好活著,如果她想就該像個病人的樣子好好養病。”

“她不是該像個病人的樣子,她就是病著,你看不見嗎?”

“我看不見,我還能做什么,我已經做了那么多了。”

“弗利,你讓我失望。”

“你和我母親說的話倒是一模一樣。”

這是他和莎梅爾唯一一次爭吵,不久后,弗利又一次想起這件事時,再也無法忍住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