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署中,今天并沒有去大理寺湊熱鬧的東陽長公主,此時此刻正冷冷看著面前滿頭大汗的太醫令和太醫丞。后宮沒有皇后,馮貴妃雖說看著驕橫跋扈,但并沒有真正管理后宮的權力,所以說,她這個皇妹其實大多數時候連皇兄的后宮都要管。
尤其是此次兩個婉儀同時查出懷有身孕,她就更加緊張了。別說她素來對那小胖子有些看不上,就算小胖子再優秀,皇帝只有獨子這種狀況,也很容易造成大問題。因而,揪著脈案出現的幾處小紕漏,她就把兩個戰戰兢兢的醫官數落得抬不起頭來。
就在她喝了口水,還打算繼續敲打的時候,外間突然傳來了桑紫的聲音:“長公主,外頭望風的遠遠看見大少爺和蘇姑娘一前一后來了,不知道為了什么事,您看……”
幾乎想都不想,東陽長公主便霍然起身道:“你們兩個出去攔著阿詡他們,該說什么自己發揮,總而言之,不許透露我在這兒!”
她可不愿意讓嚴詡知道,她頗通草藥,熟讀醫書,對于后宮爭寵的那些門道比絕大多數嬪妃還要更加精通……
太醫令和太醫丞兩位倒霉的醫官哪里敢違拗東陽長公主,慌忙答應之后便快步出去。等到他們剛讓了桑紫進來,隨即跨過門檻出去,順便反身關房門,就只聽迎面一聲大喝。剛扭過頭的太醫令大人就只見一個人影從天而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
太醫署一把手只覺得自己快要被掐死了,一面拼命揮舞手腳掙扎,一面試圖說兩句話。可嚴詡卻搶在了他的前頭:“快說,我娘到底是什么病?這常常頭暈可有什么良方,該吃什么滋補……啊,還有,用什么按摩的法子最有效?”
一旁的太醫丞只覺得目瞪口呆。
東陽長公主什么病?人沒病啊,剛剛還在屋子里中氣十足罵得他們狗血淋頭!
他猶猶豫豫了一下正要說話,突然就只見后頭一個人影風風火火跑來,明明是一身男子的裝扮,說出來的卻是女子的聲音。
“嚴詡,你別這么一驚一乍的好不好,長公主只不過是年紀漸漸大了,偶爾有些不大舒服,偶爾犯些小毛病,皇上也只是讓你來抄點食療又或者按摩的方子,你這么咋咋呼呼,是要嚷嚷得天下人都知道?”
有些僵硬地松開手,見太醫令捂著喉嚨連連咳嗽,嚴詡頓時有些不大自然。可想到蘇十柒是回春觀弟子,他又托付了人去照顧東陽長公主,如今還竟要皇帝來提醒他母親身體不大好,他不禁又有些氣不打一處來。
“你還說!娘既然身體不好,你怎么不早告訴我!”
蘇十柒同樣不是好脾氣的人,此時立刻就火了:“早告訴你有用嗎?你之前一走了之好幾年,你娘難道就沒病過,可你回去看過他一眼?”
嚴詡沒想到蘇十柒竟是如此犀利,頓時不知道該說什么:“我……”
“我什么我?我有說錯了嗎?”蘇十柒直接跨上前一步,毫不畏懼地直視著嚴詡的眼睛,“長公主府那么大,就只有長公主一個主人,其他人再多,怎么比得上你這個親生兒子?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子欲養而親不待?知不知道什么叫做親恩難還時,錐心刺骨的后悔?”
蘇十柒說到激動時,直接和剛剛嚴詡抓那太醫令時一樣,一把揪住了嚴詡的衣領。
“我是可以每天給長公主診脈,替她調理藥膳,滋補身體,可心病還要心藥醫,你知不知道,長公主唯一的心病不是別的,就是你嚴詡!”蘇十柒忿然放手,見嚴詡踉踉蹌蹌后退幾步,直接后背撞在了門上,她才轉過身去,竭力掩藏眼中的水光。
父母被騙走田產之后郁郁而終,她雖說學得武藝歸來,狠狠教訓了當初的騙子,又通過越千秋的幫忙重新振興了家業,可那又怎么樣?父母終究是不在了。
憑什么有的人明明擁有,卻還不知道珍惜?
嚴詡雖說我行我素,時不時犯渾,可并不是一個聽不進去話的人。被蘇十柒劈頭蓋臉罵了一頓,他只覺得心情復雜極了,等發現背對自己的蘇十柒雙肩微微顫抖,他頓時心頭一涼,連忙腳底一蹬地,俶爾轉到了她的正面。
見她立時抬手擦去淚痕,賭氣似的別過頭去,他不禁下意識地張口說道:“你……你別哭啊……是我錯了……是我不孝,卻還對你亂發脾氣,可我……”
他糾結了老半天,最終訥訥說道:“可我真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娘。她總是那么厲害,好像什么事都能應付,而且什么事情都幫我安排好,那我的人生還有什么趣味?我爹去得早,我真心希望她能過得自由自在一些……”
品出滋味來的太醫令和太醫丞交換了一個眼神,同時面色古怪地看了一眼一絲動靜都沒有的屋子,隨即趕緊躡手躡腳溜了出去。盡管已經意識到嚴詡這特意跑來是怎么回事,也隱隱察覺到這一男一女之間似乎有些微妙,可他們兩個還要命,當然不會出去亂嚷。
否則萬一惹到那位強勢的長公主不高興,官職不要緊,可命總是要緊的!
屋子里,東陽長公主托著下巴,似笑非笑。剛剛及時躲進屋子的桑紫一面慶幸外頭放了個望風的,而且嚴詡還不認識,一面心想幸好自己閃進來快,否則就聽不到此時此刻外間那對男女的真心話了。只不過,她對于嚴詡突然跑過來這件事,還是有些不大明白。
就算皇帝明知道東陽長公主在這兒過問兩位婉儀的脈案,于是找了個接口誆騙嚴詡過來,還捎帶上了蘇十柒,可皇帝只是單純想要喚起嚴詡的孝心?還是僅僅撮合外頭兩人?
桑紫還在思忖,東陽長公主卻已然心里有數。
嚴詡和蘇十柒今天會在一起,那是因為不放心越千秋,所以跟著一塊去大理寺壯聲色,可如今既然進了宮,越千秋肯定也一塊來了。這兩個成年人火燒火燎趕到這里來,豈不是說,他們把越千秋那年紀小小的孩子獨自留在了垂拱殿面對皇帝?
雖說她只要繼續不出聲,外間嚴詡和蘇十柒兩人的關系一定就能穩穩當當前進好幾步,可她更知道嚴詡的脾氣,也不認為今天自己在這兒的風聲真的就能夠永遠瞞得過兒子。當下,她便不輕不重咳嗽了一聲。
果然,外頭兩個都是練武有成的人,下一刻,門就被人砰的推開了。
“娘?”嚴詡不可思議地瞪著皇帝口中身體很不好的母親,隨即臉色大變,只覺得自己又一次上當受騙了。
“長公主?”蘇十柒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才剛勸嚴詡要珍惜的正主兒端坐在主位上,隨即又羞又惱,只覺得自己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可東陽長公主簡簡單單一句話,就讓他們兩個剛剛生出的那一絲慍怒完全無影無蹤。
“調虎離山,聲東擊西之計而已,皇兄這么簡單的伎倆,你們兩個也會上當?”
嚴詡沒理會母親這兵法解說得很有問題,一下子醒悟到自己究竟忘了什么,登時面色煞白,下意識地轉身要走。可他還沒來得及跨出去兩步,就聽到了東陽長公主的聲音。
“這時候你一個人跑去有什么用?要有萬一,你一個人打一百個?把你老娘我背上,關鍵時刻還能幫你扛住你皇帝舅舅!”
嚴詡如夢初醒,回轉身快步沖到東陽長公主身前,二話不說把母親背在了身上。盡管他平時背越千秋次數也不少,可成年人和小孩子的體重區別,仍是在他一路飛快騰躍時漸漸體現了出來。再加上他此刻速度太快,只覺得腳步越來越重,呼吸越來越沉。
就在這時候,他聽到身旁傳來了一個聲音。
“快放下長公主,換我來……婆婆媽媽干什么,要是千秋有什么事怎么辦?”
嚴詡瞧見蘇十柒焦急地向自己嚷嚷,把心一橫就把東陽長公主放了下來。眼看她背上人立時就走,他擦了一把汗便慌忙跟上。這一路足足與蘇十柒換了三次,當遠遠看到垂拱門時,背著東陽長公主的他竟已經是汗濕重衣,卻已經完全顧不得了。
就在蘇十柒已經打算先闖進去看個究竟的時候,就只見垂拱門前,一個身穿青色官服的小小人影一步一跳地出來。兩廂一打照面,她還在發愣,就只聽人興高采烈叫了一聲。
“師父,蘇姨!咦,這么巧,長公主竟然也在?”
嚴詡只覺得雙腿一軟,差點連母親帶自己一塊蹲地上去了。而蘇十柒再不猶豫,一個起落上前,二話不說拉了越千秋跑回了兩人跟前。
直到這時候,越千秋才看清楚嚴詡和蘇十柒那汗流滿面,氣喘吁吁的樣子,待發現東陽長公主也是眼睛往他身上直瞟,仿佛生怕他掉了哪塊肉,他一下子為之恍然大悟,心中著實是又感激,又感動。
“沒什么大事,皇上就和我說了會話。”
越千秋笑吟吟地解說了一句,隨即就掏出帕子,上前在嚴詡臉上擦了擦,等發現一塊絹帕變得油膩膩濕漉漉,他不禁有些尷尬地偷瞟蘇十柒。眼見后者又好氣又好笑地瞪了他一眼,自顧自用袖子擦汗,他這才對落地站穩的東陽長公主深深一揖。
“多謝長公主。”
見東陽長公主輕輕舒了一口氣,他又對氣息漸漸平穩的嚴詡和蘇十柒做了個揖。
“謝謝師父,謝謝蘇姨!你們和爺爺影叔一樣,都是對我最好的人!”
說到這里,越千秋回過頭看了垂拱殿一眼,心情相當不錯。
雖說金書鐵券這玩意并不是最牢靠的,可爺爺只要得了,到底倍有面子!貓撲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