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李無鋒,秦連成就相當沉得住氣,他對陳太忠的了解,要比一般人多得多,而且對小陳的手段,他也見識過不少。
更別說,他本身也是在京城呆過的,對大人物的免疫力,比普通干部強一些,聽到小陳的話,他沉吟一下,然后若有所思地發問,“是……首長,不是部長?”
嘖,老秦這話就問得漂亮,陳太忠暗暗點頭,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李廳長的問話也委婉,但是比秦主任就要差很多了,他微微一笑,也不做回答。
“哦,”秦連成見狀就明白了,他最知道什么話合適問,什么話不合適問,對于首長行程的敏感性這些顧忌,他清楚得很,于是就不再追問了。
一開始陳太忠略有點奇怪,秦主任怎么會這么淡定,不過轉念一想就明白了,不管來什么樣的首長,秦主任也是文明辦的一把手,順理成章地接待就行了。
但是李無鋒不一樣,林業廳是主體,李廳長還得負責操辦呢,必須得打聽清楚來的首長的級別,什么樣的級別,對應什么樣的待遇,只能好不能壞,絕對不允許有絲毫的疏漏。
他在這里沉思,秦連成卻是主動岔開了話題,“現在咱文明辦的形勢很好,但也有壓力,開始約談干部以來,各種舉報信大幅增加,你不在的這一周里,咱們總共收到了四百多封舉報信,部長也表示有壓力。”
“但是……這也是人民群眾對咱們文明辦的信任,”陳太忠沉聲回答。
“我當然知道是信任,”秦主任嘿地笑一聲,可是這笑聲里不乏沉重,他其實想說,小陳你請來的首長要是能肯定文明辦的工作,那就最好了。
然而他再想一想,到了這個級別的領導,多半都是某些勢力的中樞甚至核心,搞不清楚陣營盲目請人家支持,那味道可就不一定對了。
所以他就不再說了,心說我先看是什么人來吧,反正味道對的話,想必小陳也不會錯過這個機會,對于這一點,他還是相當肯定的。
陳太忠想的卻是老主任已經說的話,干部家屬調查表的風波,已經愈演愈烈了,這個壓力還真不是一般地大,不過事情辦到這一步,想回頭也難了,“那些舉報信,有多少是有翔實證據的?”
“據羅克敵說,初步確定有六十來封,”秦主任這個答案,還真有一點嚇人,以陳某人的膽子,聽到這個數字都嚇了一大跳——六十多個省管干部?這要出人命的。
我還以為你什么都不怕呢,秦連成將他的反應看在眼里,然后才微微一笑,“不過里面有些干部是如實填寫了調查表的,還有一些重復舉報,新出現的情況,大概就是二十幾封。”
二十幾封也夠了,陳太忠郁悶地撇一撇嘴,上次雖然也是二十個,可那是多長時間的積累?不但是證據確鑿的,也是平日里行事較為不注意的。
這次舉報上來的干部,姑且不說都是怎么回事,只說這是短短一周多之內,就突然暴露出來的,就要嚇人個半死——越約談越多啊。
最為關鍵的是,這東西是有個數量加成效果的,約談了二十個省管干部不要緊,馬上又約談二十來個……傳出去不知道掉多少眼珠子。
正是因為如此,陳太忠剛才一聽說有六十多個,第一個感覺就是要死人了,不是稽查辦死人,就是那些即將被約談的干部里,會有人掛掉——稽查辦死人的可能性一點都不小。
就算是知道只有二十來個,這壓力也比上一次大多了,怪不得潘劍屏都感覺有點吃不消,陳太忠品味老半天,才輕聲發話,“下一輪的約談,什么時候開始?”
“這個還沒定下來,不過曹福泉的意思是,先再一下個文,”秦連成的嘴角泛起一絲苦笑,看明白了吧?以曹秘書長那二桿子作風,都要強調一下寬嚴相濟了。
陳太忠嘿然不語,好半天才點點頭,他雖然性格強硬,卻也知道,此情此景想要硬頂著上,真的太容易引發天南官場的震蕩了,“還是要治病救人為主,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調,倒也是慎重的做法……不過,這次強調完之后呢?”
強調完之后,就又能約談一批,然后下次再強調,秦連成心里無奈地回答,杜毅一天不明確表態,這個調查表就一天不能大張旗鼓地推廣。
不過對文明辦來說,還存在一個變數,這個變數正是兩人正在談論的曹秘書長,“曹福泉的意思是:這是最后一次強調了,但是要由辦公廳牽頭來搞。”
二愣子果然還是二愣子,秘書長的作風,果然不是溫情脈脈類型的,不過同時,他搶功也是搶得肆無忌憚,潘部長和秦主任肯定心里惱火。
陳太忠現在已經沒興趣評價曹福泉這個人了,別人摘桃子的話,他會強烈反對,但是老曹嘛……就要看情況了,起碼這貨摘桃子的時候,也能擔當下相關的恩怨,是個做事的。
于是他并沒有表態,而是饒有興致地發問了,“那曹福泉有沒有說,辦公廳牽頭強調之后,還有干部心存僥幸并且被舉報,他會怎么辦?”
“這才是最讓人惱火的,他沒說會怎么辦,只說交給他了,”秦連成很惱怒地一攤雙手,“部長和我都不是個在乎名義的,但是他連個答案都沒有,就想著牽頭,這算怎么回事?”
那貨確實干得出來這種事,陳太忠聽得點點頭,不過他轉念又一想,老曹好歹也是省委常委,人家名義上也能對文明辦指手畫腳,這種情況下人家不想跟老主任你交待后手,那也就不交待了,“他對部長也這么說?”
“部長沒興趣聽他說話,”果不其然,潘劍屏自矜是文明辦主要管理部門的負責人,他根本不接曹福泉的話茬,就是說秘書長你向文明辦指示就行了。
可秦連成不會這么答應,辦公廳想牽頭,再強調一次調查表的重要性——而且是最后一次,那秘書長您說一下,最后這一次完了,下一步怎么辦?
我自有辦法!曹福泉傲然回答,卻是死活不肯吐露自己的打算,你一個區區的正廳,沒資格要求我告知什么,我曹某人愿意告訴你,那是平易近人,不愿意說,那是堅持原則。
潘、曹、秦三人都覺得自己有理,于是事情就這么僵住了,要不說這年頭,要做事先做人呢?這話半點不假。
這些因果,秦連成并沒有一一說明,但是以陳太忠現在的眼界,隨便推敲一下,就能把事情的真相推算個八九不離十。
說著說著,就到了飯點兒,秦主任要留飯,但是陳太忠婉拒了,“晚飯段市長那邊已經定了,純良作陪,要說點事情。”
“西門子手機這個事兒,搞得小良也很苦惱啊,”秦連成對許純良的事情,還是比較在意的,素鳳手機項目有糊了的可能,他比較到得到了信息,在他想來,段衛華邀請陳太忠吃飯,大約也是為了這件事情。
素鳳手機是股份制的,蔣君蓉和許純良背后,分別站的是蔣世方和許紹輝,但這是素波和鳳凰的合作,主體是兩邊的市政府,段衛華雖然跟蔣世方不是一回事,但是事關素波的利益,跳出來關注也很正常。
然而,秦主任的猜測,又出現了錯誤,段衛華邀請陳許二人吃飯,卻不是僅僅是為了素鳳手機。
他干脆利落地劃拉完一碗粳米飯之后,笑瞇瞇地看著面前的兩位青年才俊,“你倆慢慢吃,我跟戰士們在一起,吃快飯習慣了,最后吃完的只有就菜湯,還要幫別人洗飯盆。”
“您幫戰士們洗過飯盆嗎?”許純良這家伙,神經真是粗大的可以,這樣的話都問得出來,不過偏偏地,他問得很自然。
“可有眼尖的戰士呢,我大小是個領導,有人主動幫我洗,”段衛華微笑著回答,他說這些的時候,真的沒有任何市長的架子,果然是天生政工干部的材料,“我也不想當剝削階級,自己也洗過幾次,后來努力鍛煉,吃飯就不墊底兒了。”
“只是不墊底兒,”陳太忠很不以為然地撇一撇嘴,“我覺得您這吃飯速度,擱在年輕的的時候,一個連里也能排前三了。”
這是胡扯的話,不成想段市長點點頭,他也想拉拉家常,放松一點氣氛,“沒錯,我到連隊視察的時候,吃飯就是排第三,前兩個兵我實在比不過,剛出籠屜的包子,拳頭這么大,我咬一口還嫌燙,人家就已經吃下去兩個了。”
“這是要落病根的,”許純良很認真地發話,“食道癌、胃癌的可能性很大。”
“沒錯,有一個已經死了,三十八歲賁門癌,”段衛華點點頭,接著又輕喟一聲,“都是年少輕狂不服輸啊。”
我怎么就覺得你這話,是有所指呢?陳太忠悻悻地撇一撇嘴,哼,年少輕狂……不過,他也無意在此事上較真,“老市長指示得很對,老人們的經驗和教訓,我們年輕人,應該多聽一聽看一看……意氣用事不可取,純良,你聽聽老市長是怎么說的。”
3064章喧賓奪主(下)
“我怎么就意氣用事了呢?”許純良聽到這話,氣得睜大眼睛死死地看著陳太忠,“太忠,你這次得說明白了,我到底做了什么錯事啦?”
“你對素鳳手機的前途不聞不問,就是意氣用事,”陳太忠正色回答,“西門子欺人太甚,你居然無動于衷,在這一點上,你沒盡了自己的職責,段市長是咱倆的老市長了,他都看不下去,才這么說。”
“我……”段衛華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放棄了,“算了,你倆說……服務員,給我來碗桂花湯圓,不要糖。”
“蔣君蓉不是去了嗎?”許純良覺得這個這個罪名,自己背得實在冤得慌,他只是性子疏懶,并不是沒有擔當,而且他自己都認為,蔣君蓉跑類似的環節,比他合適,人貴有自知之明,他也明白自己的脾性。
“去了不一定成,”陳太忠嘆口氣,說到這里,他才想起來往昔的老市長還在身邊,說不得歉然一笑,“老市長,我倆談論的也是咱素波的事情,有點激烈,請您見諒。”
“素鳳手機,不容有誤,”段市長很堅決地表態,“誰要阻礙素波的發展,我就阻礙他的發展……太忠,小許,我是認真的。”
一為太忠,一為小許,這里外已分,不過這哥倆都不會跟段衛華叫真,陳太忠是不可能叫真,而對于許純良,撇開他那個老爹不提,目前素鳳手機的項目,理論上是掌握在蔣君蓉手里——素波控股來的嘛。
見到他倆不說話,段市長也沒覺得有什么尷尬,而是隨手又丟出一件事情,“今天找你倆來,一來是了解素鳳手機的事,二來就是素波外環高速的項目……想參加明年魯班獎的評選。”
素波外環高速,并不是段衛華手上開始的,施工方有交通廳也有省建委,不過既然冠之以“素波”二字,段市長出面也是正常的。
許純良不出聲,若無其事地喝著啤酒,他一向就是這么沒心沒肺,但是陳太忠不能無視老市長的請求,他沉吟一下,“整個外環高速?”
“整個外環就太大了,三期還沒開工呢,”段衛華笑瞇瞇地回答,“說二期就行了,一個標段都可以,或者小南溝靜河大橋……都是幾個億的項目,資金比科委大廈充裕得多。”
鳳凰科委大廈是將魯班獎抱回來了,但是關心的人也因此知道,鳳凰人能獲獎,主要是因為技術先進——一個全層的轉換梁,下面是鋼筋混凝土,到了上面是鋼結構混凝土;還有就是,完整的電子施工檔案,也算是填補了一項國內工程施工的空白。
但是鳳凰人的短板,同樣地明顯,總共才五千多萬的投資,這個短板實在是太短了,搞得好懸沒評上魯班獎,險險地吊在最后一位,這其實也是科委的驕傲,段市長自然不怕說。
“您先敲定目標吧,”陳太忠聽得就苦笑,老段你拿獎的心思也太迫切了吧?“目標不明確,這不好操作。”
“我跟你說這個事兒,就是讓你找人來敲定啊,”段衛華很隨意地回答,偏偏說得是理直氣壯,“專業的事情,要找專業的人來干,敲定之后,市里才好配合。”
您這還真是領導范兒,陳太忠對這個回答真有點哭笑不得,他沉吟一下才問,“靜河大橋是誰干的?”
“市建筑設計院設計,省建的人施工,”段衛華聽得就笑,他意味深長地發話,“本來外環高速,交通廳可以找你來活動,但是他們還是推給市里了。”
路橋劉建章的事情,在交通系統異常轟動,就算有些人不知道劉總要面對的結局,但是劉總的愛人遭遇離奇車禍,女兒瘋狂宣揚有人陷害,這都是大家知道的。
段衛華既然操心這件事情,了解相關情況也是必然的了,他這就是告訴小陳,崔洪濤沒膽子找你,那也只有我來了。
“那就小南溝的靜河大橋吧,”陳太忠拿定了主意,經過一次魯班獎的運作,他已經知道了,所謂項目甄選真是很扯淡的事情,關鍵還是看如何操作。
這個性質,跟干部選拔是一個道理,走通門路就能上,走不通門路再有本事也白搭,只要你自己沒有太多被人詬病的毛病,領導發話之后,進步就是水到渠成。
只要有其他選擇,陳太忠是不會選外環高速的,劉建章已經被雙規,下一步被打靶是必然的,這個時候幫著交通廳捧外環高速,實在沒什么意思。
沒錯,外環高速不光是交通廳承建,省建等單位也有份參與,但是相關標段和工程的細節,很多人并不確定,一旦誤會的話,那會釋放出錯誤信號。
更別說許紹輝已經表態了,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他會盯死交建行業,陳某人為外環高速爭取魯班獎,那是漲他人志氣滅自家威風,智者不為也。
“那個橋八月能完工,”段衛華也不奇怪,小陳怎么就能直接選定,他甚至沒興趣琢磨里面的味道——人家是拿過魯班獎的,敢這么說就有說道。
“不過可能會拖到九月底,做為素波市十月的國慶獻禮,”他補充說明一下,“現在來請人指導,時間還是較為充裕的。”
建個九月完工的橋,現在都時間充裕,陳太忠聽到這話,禁不住又生出一些聯想,可老秦和老潘非要說,搞個十月底才開始的文化節,時間都倉促得不得了,真是沒命地壓榨哥們兒的剩余勞動力啊。
這頓飯吃的時間不長,段市長吃完要走的時候,看一眼許純良,許主任人雖純良卻不傻,先站起來出去了,“我去熱一下車,該換機油了。”
待他出去之后,段市長才發問,“太忠,你們文明辦現在搞的干部家屬調查表,比較針對素波的干部?”
“沒有吧,您這話……是什么意思?”陳太忠愕然發問。
“省里有消息傳出來了,曹福泉想通過這個調查表,整頓省會城市的辦公秩序,”段衛華正色回答,“現在干部們人心惶惶。”
不可能吧,這都是哪兒跟哪兒?陳太忠聽得頗為咋舌,不過再想一想,老段不是不慎重的主兒,堂堂的廳級干部,說話也不可能太不靠譜。
猛然間,他腦中靈光一閃,就想到了前一陣商翠蘭對自己莫名的示好,于是他眉頭皺一皺,“伍海濱那邊,是什么意思?”
“他自然也反對別人插手市里的事情,比我的情緒大多了,”段衛華慢條斯理地回答,伍書記管官帽子的,自然分外容不得別人插手。
文明辦調查的是省管干部,伍海濱能有什么不滿?陳太忠皺著眉頭想了一陣,卻是又想到了一種可能,“他不是要抓素波市管干部吧?”
“張鴻飛說了,秘書長要他做好宣傳工作,說下一步的分級體系,素波做為省會城市,必須給其他城市作出表率,”段衛華意味深長地回答。
張鴻飛是素波市委副書記,兼宣教部長,跟伍海濱的關系算不上密切,主要是前兩任的市長太強勢,壓得伍書記喘不過氣來,張部長不怎么買伍書記的賬也就正常了。
現在素波換了段衛華上來,段市長可沒那么牛氣,伍海濱總算是牢牢掌握了大局,對張鴻飛當然就不會太客氣。
這個時候,張部長有機會搭上曹福泉,那是絕對不會猶豫的,起碼他想在素波市委有個較好的生存環境,而眼下改換門庭跟隨伍海濱并不現實。
陳太忠對素波市委的這一攤并不熟悉,別看同在素波,省委和市委界限分明得很,不過段衛華把事情說到這一步,他也能猜到個八九不離十。
這個曹福泉,還真能折騰,說句實話,現在陳某人都相當佩服這家伙了,甚至他想起自己為了幫蒙藝搞定松峰這個副省級城市的市長姚健康,還專門冒充了一次紀檢委的工作人員。
當然,素波不是副省級城市,不過杜毅肯定也有興趣牢牢地把握住這里,曹福泉這就算沖在前面的先鋒官,而對杜書記而言,他這個大老板進退自如得很。
在素波搞精神文明建設,拉攏人插釘子,這都是曹秘書長干的,跟杜書記無關——撇清很容易,有使用需求的時候也很順手。
老曹這家伙跟我是越來越像了,陳太忠不得不如此感慨,不過曹秘書長要抓的這個分級體系,其實也挺合他的意,這件事情支持的人越多約好——畢竟牛冬生都說過,市管干部這一關并不好過。
但是偏偏地,曹福泉做這事兒,喧賓奪主的味道極濃,這又是陳某人所不能容忍的——我們文明辦還沒給素波下指示,你倒大嘴巴哇啦哇啦說上了?
老曹是個做事的,但是這毛病也不能慣他!陳太忠暗暗做出了決定,當然,做出這個決定的同時,他有一些隱隱的無奈——老曹,其實我不想為難你,這就是人在官場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