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碳爐上,水燒開了,蒸騰起靜謐的水汽。
大殿的諸多油紙窗都閃爍著頻繁、細密的黑點兒,那是窗外飛速飄落的雪花或者說,那已不是雪,而是被狂風迫著在墜落的天空碎片。
夏炎一抬手,紅紙人就飛起,抓起了水壺,為他那剛燙好、撒了茶葉的白瓷杯里倒入了沸騰的熱水。
旋即,一切又安靜了下來。
只剩下一聲“嘩啦”聲劈開了這份安靜。
那是畫軸被拉開的聲音。
夏炎拉著畫軸,看著畫上的男女,那是父皇和母妃還在年輕時候的春日游賞圖,由一名國手丹青的畫師所繪。
他出神地看了一會兒畫,就聽到了敲門聲。
“皇上”熟悉的聲音響起,是南晚香的聲音,而她身后還有人,這也就解釋了她為了叫“皇上”而不是叫“徒弟”
“十四蘇”那是夏雪的聲音,從后響起,只是才喊了一半兒就被人捂住了嘴。
緊接著傳來小聲的訓斥聲“叫皇上”。
夏炎收起畫軸,道:“進來吧。”
門打開,嬌小的師尊鉆入大殿,又往后對著牌友招了招手,
結果柳音音還沒出來,夏雪已經掙脫了娘親的束縛,如脫了韁的野兔邁開小短腿沖了出來,邊沖邊喊:“十四叔十四叔十四叔”
三娘面色蒼白,急忙用剛學的皇室禮儀,小心翼翼地行了一禮道:“見過皇上。”
而她翻眼一看,這眼幾乎要翻白了。
媽的,自家幼女居然已經跑到皇上身邊了。
夏炎笑著摸了摸小侄女的腦袋,小侄女側頭看著娘親吐了吐舌頭。
夏炎主動開口道:“太妃找我有什么事么?”
柳音音道:“上次皇上提議說可以讓我爹來皇都游玩,我便寫信去了十二連環塢,結果我爹回信了,說是已經出發,數日之后就可以到達皇都了。”
夏炎笑道:“太妃的父親是我大哥的岳父,我自然歡迎,到時候來了,我自當設宴款待。”
柳音音有些擔心道:“我爹是江湖草莽,可能不懂規矩,我怕”
夏炎哈哈笑道:“無妨,過去我大哥也曾經結交過不少江湖中人,甚至還把江湖中人帶回府,我和那些人聊了很多很向往那種江湖的生活。說不定你爹來了,我還能和他聊的投緣呢。”
柳音音眼睛一亮:“真的啊?你不騙我?”
她話音落下,才發現自己說的話又太莽了
夏炎卻很無所謂,他倒是頗為欣賞這種江湖味兒直來直去的說話風格,便是真誠道:“我不騙你。”
柳音音道:“那皇上,我先告退了。”
南晚香揮揮手:“皇上,我告退了。”
夏炎點點頭,然后又拍了拍夏雪的小腦袋,道了聲:“去吧。”
小姑娘又邁開小短腿,跑向大門。
在距離門扉還有半米的地方,“嗖”地一聲就不見了,那是柳音音伸手一把把自家幼女給拽了出去。
夏炎笑笑,端起小瓷杯,抿了一口,茶已涼。
他抬頭看向遠處
然后看到了
老牛雙目綻放巨燈般的寒光,獰笑的弧度里,高抬起宛如小山大小的拳頭,一拳轟下去,頓時山崩地裂。
而在他拳頭之下,有一道黑色影子正在狼狽著掠動。
轟轟轟!!
地崩山摧,本就覆雪的山巒跨過了“表面厚重的大塊雪板與表層下融化的濕雪層之間吸附程度變小而引發雪崩的原理”,直接被那一雙拳頭震顫地滾滾而下。
成千山萬噸的飛雪化作銀白細屑粉塵、糅著碎巖、泥土、斷木,鋪天蓋地如白色怒潮遮過天穹,引起了天災般的壯麗景象。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老牛。
可是無論這些積雪如何翻滾,如何重新堆積,終于一條紅色的宛如蛇兒般的液體浮在積雪最上。
每當那道黑影要瘋狂逃離時,這條紅色液體就會微微挪動位置,卡死那黑影一切逃離的可能。
再遠處
一群鬼修目瞪口呆地眺望著這方向。
他們不是沒見過劇烈的打斗,也不是沒見過之前方異動用大陣時造成的震撼畫面,只是如此這一幕,那身高百丈的法天象地之身,讓他們如是見了神鬼一般,全身戰栗。
終于有鬼修問出一聲:“這這是總部的人嗎?”
“一定是總部”
“太強大了”
“沒想到,我們還有這樣的后盾。”
而一個妝容樸素、雙靨花紅,發貼珠飾的青衣瘦弱女子亦是怔怔地看著這一幕。
青衣旦知道,這就是總部的人。
原本她心底對于山君把自家勢力定為“浩然正氣宮云清山分部”是很排斥的。
無論是令人羞恥、難以開口自報家門的“浩然正氣宮”,還是“分部”,她都是心中不喜。
但此時此刻,她看著那高大魁梧,宛如天魔降世的身影,徹底沒脾氣了
“好強”
老牛口中嗡嗡喊著:“姑娘,別逃了,我若要打死你,早就一巴掌拍準了,何必這么費力氣?”
他是真的無奈,主上的要求是把人帶回來,結果云清山的鬼修們居然沒抓到這女人,還要他親自動手。
這一動手,才發現這姑娘太滑了,也太能藏了,根本抓不住。
他要抓住也可以,那就是得動真格。
而動了真格,他就不能確保對方還能活著。
此時的感受真的是很憋屈啊,大有一種“趙子龍沖殺于千軍萬馬時,曹公高喊‘抓活的’”的那種感受。
這打起來束手束腳的,又不敢拍實了,生怕就直接打成肉醬。
那女子一襲黑色斗篷,即便經歷了種種大戰而呈現出油盡燈枯的景象,卻依然可見原本妖嬈動人、優雅嫵媚的味兒,只是這味兒卻更多的被此時的披頭散發、七竅流血而丑化,顯出狼狽無比的感覺。
不錯,這女子正是之前出現在朝天都東門外的“太陰紅衣大司祭”月娥,只是不知遭遇了什么,才淪落逃命至此。
太陰紅衣大司祭心底也是好奇,這猛男是可以一巴掌拍死自己的存在,可總是刻意地藏了幾分力道,而隱約聽這猛男的口氣,似乎是他上面的人要抓活的。
她雖好奇,但肯定也不會愿意被真的抓住,可是她也逃不了,因為在她周邊還有一道血色液體一般的存在在窺視著,那存在亦是恐怖無比,制約了她一切逃出生天的可能,哪怕她已經完全不顧消耗,不顧生命的動用各種禁忌底牌,亦是無用。
“娘皮的!”
老牛怒了,他已經釋放六重天境界足足十秒了,居然還沒抓住對方。
眼瞅著自己再過幾分鐘就快被人間排擠而“飛升”了,老牛視線猛地一瞥,剛好看到那黑影掠到一處矮山上,他咆哮一聲,直接沖了過去,然后巨型箍環般的大手震撼地箍住了那座山。
“嘿!”
山被拔起來了。
一旁的鬼修看的直咽口水,草啊,總部的人太猛了吧?
今后務必要以身為“浩然正氣宮分部之人”而自豪,遇人都要驕傲地喊出“我乃浩然正氣宮之人”啊。
轟!!
老牛抱著那座從根部斷裂的山,直接飛了起來,一雙照耀出兇光光柱的大眼死死瞪著山上。
他右手抱著山,左手卻蓄勢待發,如此一來,那姑娘無論想怎么飛,都不可能再借助地形,而必然暴露于他眼前。
而只要她一動,老牛的左手就可以飛抓出去,如抓蒼蠅一般把那姑娘抓在手心里,捏的半死。
捏一下不行就兩下,兩下不行就多捏幾下!
“主上,老牛此生,絕不會辜負您的期待啊!”
猛男咆哮,忠義兩全!看者動容,聞者落淚
老牛速度快如導彈,轉瞬就落在了原太虛仙宗的山門廣場上,將這座矮山往地面一放。
山落定。
四周空空蕩蕩,鬼修亦已包圍過來,這姑娘再無逃跑的可能了。
而此時,一道虛弱嬌媚的聲音才從斷山中傳來。
太陰紅衣大司祭問:“你們是什么勢力的人?”
老牛聽到這個問題,愣了愣,嘴唇嚅動了之下,似是開不了口讓她知道,于是“滑稽”般地眼珠一滾,看向一直跟在身側的巫恒。
巫恒彷如沒有聽到一般,繼續維持著血河的樣子。
太羞恥了
難以開口。
老牛忽地怒了:“問這個干啥?問這個干啥!!”
一邊說著,他開始一邊粉碎矮山,待到全部拆了,那姑娘就連藏身之地都沒了。
嘭嘭嘭!
太陰紅衣大司祭也不知道自己這問題哪兒就觸怒了這怪物?
莫非,對方的勢力名乃是一個大禁忌?
等等月娥忽然想起自己之前得到的信息,此處這原本是太虛仙宗的地方似乎已經掛牌成了“浩然正氣宮云清山分部”。
于是,她道:“你是浩然正氣宮的人。”
一言既出,老牛身形猛然一僵,雙拳力道忽然加快,沉默著如疾風驟雨般的打夯,一兩個呼吸就把這座山給拆了。
然后,他終于等到那道黑影往外飛出。
老牛等她很久了,小山大小的巴掌猛然拍出,沒有任何意外地將大司祭給拍在了地上,猶如神峰鎮壓,讓這位嬌柔的妹子再也翻不了身了。
嘭嘭嘭
一聲聲禁制粉碎的聲音傳來。
咔咔咔
緊接著,又是一聲聲清脆的骨裂聲傳來。
老牛瞇眼看著巴掌下那只露出頭的大司祭,終于舒了口氣。
頭沒拍扁,就可以用丹藥吊一條命。
應該大概可能是吧至少他自己是
趁著還沒飛升,老牛急忙重新壓縮回五重天境界,隨著身形縮小,那一股欲要沖天飛起的感覺才消失了。
那一灘濃郁如淵的血河亦是樹立而起,重塑成巫恒的模樣。
血河行者看著那頭顱猶在、只是身子已經扁的女子,略作觀察,側頭看了一眼老牛,溫暖地微笑著道:“牛兄啊,她死了。”
老牛巨軀一顫,口中喃喃著:
“不可能這怎么可能我明明只拍扁了她的身體,哪有人身子扁了就會死的?1”
“世上哪會有人身子扁了就會死?”
“這是什么道理?”
“騙人這不是真的”
一旁的鬼修們只聽得嘴角抽搐。
下一剎那,老牛二話不說立刻朝西而跪,匍匐在地,以請罪者的姿態深深叩拜。
周邊的鬼修們頓時肅然,他們隱約都猜到這位恐怖的強者所拜的正是浩然正氣宮那位神秘的宮主。
可是那位宮主即便再神通廣大,又不在此處,何必要跪?
但下一刻,這些鬼修又見到那溫暖的玄袍男子亦是跪下了,他們心底駭然,頓時生出一種“主上在注視著你們”的感覺
頓時間,他們也跪了下來,黑壓壓一片,往西而拜。
夏炎默然良久
老牛強是強,可惜出手掌握不了分寸,讓他殺人可以,但讓他抓人看來是不指望了。
他目光在那身子已扁的女子臉上掠過,稍稍閉目,在腦海里搜尋了一番,很快就和那位太陰紅衣大司祭對上了。
他雙眼瞇了瞇,腦海里剎那閃過許多念頭,旋即,吩咐道:“老牛啊,把尸體帶回來,越快越好攔路者,全殺了。
對了,回來之前把尾巴掃干凈,不要讓人盯到你們回了皇宮。”
“是!”
老牛得到號令,深深一拜。
望山君也是頗為無語,但若是他來動手,其實也差不了太多,
畢竟,這女子太滑了,若是不下狠手,根本抓不住。
而他早已準備好了頂配的“交通工具”。
四只“狀如白犬、首為黑色”的天馬,排云推霧,載著老牛和巫恒飛速往西而去。
一路上,竟是意外地沒有遭遇意外。
但夏炎卻又追了一道吩咐:“停在城外的深山里。”
然后,他則是隨意戴上一個銅制面具,騎跨骨龍,帶著九條骷髏蛇,在午夜時分直沖云霄,然后再落在了約定的地點。
一落地,紅紙人就如侍衛迅速散開。
夏炎看到半跪的老牛和巫恒,道了聲:“預防偷襲。”
說完,他在紅紙人的幫助下,直接飄到了那身軀扁了的大司祭面前,抬手向她額上按去。
諸道念頭從腦海里浮出:
純白月魔,71級,代價三枚靈脈之心
作用:維持著原本絕大部分的記憶和能力,但從此刻起,將永遠忠誠于您,額外獲得純白月魔的能力
純白月魔?
《三界書地獄篇》曾有記載:
純白月魔:在井中桂宮西,萬里樹冠邊緣,其狀無形如白影,持缽搗藥,常觀一女子著白衣于樹下沐月十有二。(魔改自山海經常羲,以及桂宮嫦娥月兔)
絕大部分記憶?
那也夠了
看來只要軀體越完整,頭顱越完整,死亡時間越短暫,那么神秘化也就可以越完整。
夏炎再不猶豫,手掌之間,灰霧彌漫,覆過這女子的軀體,如是裹尸布一般將她完全裹在其中。
做完之后,他就開始靜靜等待。
此處山林僻靜,風雪雖緩,卻越發顯出周邊如亡者之地的死寂。
群山崔巍,黑壓壓的影子只將原本無光的世界更染了一層深黑。
一行“人”就維持著戒備的姿勢,在這里靜靜等著。
骨龍百米身軀盤旋成一道慘白的骨架帶子,而九條骷髏蛇則是撲閃著羽翼,制造出濃郁的大霧,若有人進入霧域,它們可以第一時間知曉
霧氣濃郁里,有殺人不眨眼的魁梧猛牛,有溫暖微笑的詭異男子
而他們中間,則是夏炎。
這妥妥的一副“畫地為深淵副本”、“這個副本只有boss”的架勢
可是,夏炎托著下巴,看著遠處的黑暗,雙目帶著凝重,思索著問題。
他很好奇,這位太陰紅衣大司祭究竟是被誰追殺?
要知道這里還是大虛王朝的境內。
境內,竟有這樣的勢力?
也許很快就會交鋒了。
那勢力能追殺大司祭到云清山,沒道理不會追過來。
他十指交叉,手指微微敲打著手背,曾經的殺伐果斷內斂成了老成謀國之姿。
“猛虎身側,豈容他人酣睡?”
“來吧”
但意外的,沒有人來,
雪停了,霧沒散,晴天的光芒隨著黎明到來而撲向人間,刺入骷髏蛇揮動羽翼造出的大霧,貫成一道道斜落的光柱。
安靜的晨間,夏炎從儲物空間取了一杯昨晚泡好的茶,左手持碟,右手持柄,喝了兩口。
一聲“嚶嚀”從地上傳來。
曾經的“太陰紅衣大司祭”月娥睜開了眼,她頭有些漲,仿佛經歷了一場奇異的旅途,而身心都發生了改變。
這位婀娜多姿的太陰妖姬姿儀更為嫵媚,被拍扁的軀體亦重新豐腴了起來,沾露紅櫻般的小嘴如是染了人血般紅艷滲人,眉宇間的神色透著一只不詳貓兒般的慵懶。
她那琉璃沙般的眸子閃過一抹神秘色澤,然后緩緩起身,看向面前正在飲茶的少年,恭敬地拜倒,道了聲:“月娥,見過主上,此生此世,永志不渝。”
夏炎看了眼腳下跪倒的女人,這女人原本的媚態再糅雜了神秘化,竟是難以言說的妖嬈,便是世間亦可能是絕無僅有,再無人能超越了
但他不在乎這些表面的東西,而是把茶水喝完,然后笑道:“歡迎加入浩然正氣宮。”
月娥聽到勢力名,再看看周圍這鬼氣森森的環境
雖是心底早有揣測,卻還是花容失色。
一側頭,她就看到了暖男的微笑,于是反應過來,贊了聲:“真是好名字呢。”
夏炎暗暗點頭,然后道:“說說吧,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