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北的入苑坊是城中比較特殊的一個坊區,特殊之處主要在于位置。
入苑坊位于城池東北夾角,地理位置上來說是偌大長安城的最邊緣,但又因為靠近北內大明宮,與流入內苑的龍首渠也僅一墻之隔,又有復壁夾墻可以直通大內,因此也是長安城防的重點所在。
因為這樣特殊的地理位置與城防需求,入苑坊并不向平民開放居住。坊中雖然也有邸院建筑,但主要還是供那些入宮參加宴會的宗室勛貴們臨時落腳休憩,甚至就連這些人都不能長時間逗留居住。
原本歷史上在未來幾十年后,入苑坊會徹底消失在長安城百坊名單中,成為李唐皇室專門圈養宗室閑人的地方,歷史上的十六王宅便坐落于此。
日前李潼打算出宮歸邸,結果卻因為坊邸門前閑雜人等太多,不得已只能抽身返回。回到宮中苦悶幾日,終究還是思念妻兒心切,于是大筆一揮,再賜三原李學士一邸于入苑坊,等到宮人與內衛將士們將那賜邸整理完畢,這才施施然沿宮道夾墻入坊,等待妻兒入此相聚。
等待家人的間隙,李潼也在這坊中小作游覽,看到那些井然有序分布在坊曲之間、但卻大門緊閉的宅邸,心中頗生感慨。
人生就是一個有得有失的過程,哪怕他身為帝王也不能免俗。往年未履寶位時,他還偶爾能夠出入坊曲,領略市井間的民生風情。
可是如今隨著權位越來越穩固,出入行止反而變得越來越不便利。別看朝中群臣對他恭敬有加,可若知道他頻頻出宮造訪坊邸的話,必然會群起反對。若再出幾個魏征那種不畏強諫的臣子,拆了他車駕都有可能。
日前他入坊卻不能歸家,就是因為借道的田少安家受到勸阻。田大生這老貨為了阻止兒子助漲圣人白龍魚服的野趣,幾乎拿刀劈了田少安。
而且隨著隆慶坊邸在京中日漸盛名,也的確不適合再頻頻前往。他一人潛出潛入倒是輕松,可身邊近從們絕不敢讓圣人如此犯險。想要確保安全,出入人員護從是免不了的,這么多人出出入入,也難避免閑雜耳目的窺探。
入苑坊這個特殊的坊區,倒是暫時能夠滿足李潼與家人相見聚會的需求。此坊是整個長安城唯一沒有平民居住的坊區,即便那些設邸于此的達官貴人,也只有在受召入苑前后才會入居此中。一墻之外便是內衛大營,安全性上要遠遠超過了隆慶坊。
唯一一點不足,就是人氣實在太少了,哪怕前后儀從多人,李潼仍因這份夜中的靜謐而略感心慌。若一直刻意保持如此,那也與一座牢城無異,李潼自然不舍得將妻兒長久安排在此。
權位越高,與人間市井隔閡就越大,李潼眼下是深有感觸。
以往他閱讀史書,常見記載昏君事跡,在皇宮內苑布置市井場合,讓宮人大臣們扮演走卒小販,嬉戲叫賣,以此為樂。原本他還有些不能理解這樣的詭異趣味,可現在就連自己偶爾做夢都會夢到縱馬街曲、偶爾停駐下來買上一張熱騰騰胡餅邊吃邊游的畫面。
這大概就是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與身份無關,只是人作為一種群居動物、希望能夠融入市井大眾生活的本能沖動。
李潼當然不會依法炮制那樣的場景,除了會留下不好的名聲之外,也在于他的精神世界要更加豐富,有著更大的目標與更加篤定的追究。偶爾或許會覺得有些遺憾,但也只是閑暇時的一點雜想,內心并沒有足夠的驅動力將之付諸現實。
但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里,入苑坊都將會是他與妻兒聚會的溫馨場景,他自然不愿意讓這場景的背景基調只是沒有人氣的冷清死寂。
“城中日漸繁華,諸坊少有閑土。外苑大片空曠,也需要利用起來了!”
講到如今長安城的繁華,李潼也是頗有幾分自得。如今雖然大唐的疆土還不如他爺爺高宗時期廣闊,軍事上的成就也遠不如他太爺爺時期那樣輝煌,可若講到長安城的繁華程度,卻是大大超過。
長安城格局龐大,哪怕貞觀政治最清明時期,城內仍然存在著大量的閑坊空坊。可是眼下的開元之年,長安城中住戶激增,在籍與客居者充斥諸坊,已經完全沒有了空坊的現象存在。
這么多的人口聚居一城,原因主要在于朝廷對于商貿的發展推動力度遠超歷代。雖然長安城商貿發達并不起源于開元,但可以說大成于開元。
京城的繁榮興盛所帶來的效果也是頗為顯著,朝廷的財政收入逐年激增,以至于諸財司官員們在翻閱整理舊年故籍時,甚至都想不通彼時那種緊巴巴的財政收支是如何維持下來的。
同時,長安對整個關內地區的虹吸效應也體現的越來越明顯,遠遠超過了往年只是基于政治格局的行政管制。大量的人口涌入長安,參與到百工行業中。
原本關內的土地矛盾是極為尖銳,存在著大量的窄鄉佃農,一直到了行臺時期強硬的進行編戶授田,加上對勛貴群體的強力打壓,這一情況才漸漸有所扭轉。
可是現在,關內各地已經開始出現土地撂荒、耕者不安所業的苗頭,以至于朝廷不得不加大安民護耕的力度。畢竟無論商貿再怎么發達,關中若完全喪失了糧食自產的能力,也是區域穩定的一大隱患。
總之,關內的人地矛盾已經越來越少出現在朝廷有司的議題之中。有時候許多問題,直面硬杠未必能夠得到最好的解決,反而會在世道的發展過程中被完全化解。
當然,人地矛盾也并沒有完全的消失,只是從泛及整個關內到眼下集中到長安一城。長安城的土地交易市場越來越繁榮,一些熱坊地塊的交易價格屢創新高,甚至一些對生產場地與材料有特殊要求的工坊都開始向城外遷移。
李潼向來都秉承物盡其用的原則,見到一些沒有意義的浪費難免心疼,哪怕如今已是貴為帝王,也無改這一習慣。
他口中所說的外苑位于長安城北,大明宮的東南角落,龍首原東部一大片空地,面積足當城內兩三座坊區。
這一片地區也屬于北內大明宮的范圍,只是并沒有興造什么宮苑建筑,僅僅只用柵欄圈禁起來,禁止閑雜人等隨意出入。
李潼最初執掌長安的時候,城中情勢還不算平穩,沿龍首渠修筑了一部分倉邸儲存物資以備亂。后來城中局勢逐漸平穩,這些倉邸逐漸用來收放內庫雜物,效用大大降低。
原本歷史上,這一片閑苑土地劃給殿中省,用于安置鷹坊、狗坊等五坊戶,此類役者多稱小兒,因此又稱為小兒坊。后世所謂五坊小兒,因為多為皇室游伴,甚至一度成為長安惡霸。
李潼本身對于鷹犬鳥雀之類的玩物興趣不大,遣散了一部分相關役戶后,剩下的則直接歸入了內閑廄,由內給事楊思勖掌管,規模并不算大,自然也就沒有必要再辟坊專置。
因此這一部分閑苑他便打算充分利用起來,給內庫進行創收,順便帶動一下北城的人氣,起碼讓坊內妻兒居住在這里的時候不至于離群索居、太過無聊。
他心里還在盤算著要把這一部分閑苑作何用途,今夜跟隨出宮的小太監高力士已經匆匆入前低聲稟告道:“郎主,主母同小郎君車駕已經入坊!”
高力士這小子雖然割了煩惱根,但體格卻竄的極快,甚至都快持平他大哥樂高了。這會兒神情隱隱有些激動,深為自己能夠參與到圣人最機密的行動中而感到自豪。雖然隆慶坊邸他也曾去過,但入苑坊這處新邸卻是他從踩點到布置完成。
聽到妻兒將要抵達,李潼也頗感激動,擔心嚇到兒子李光源,擺手吩咐聚在一起的內衛將士們散到府邸蔭蔽處,自己則走到門內站在燈下微笑等候。
一路上安撫著頗有倦色、哈欠連連的兒子,上官婉兒心中既有自責、又不失心酸,明明該是一家人溫馨相聚的場景,卻偏偏做賊一般,小心翼翼的避人耳目。
她的心情也是頗為復雜,既怨那夫郎薄情、明明不從容卻偏偏不肯放她新生,又怨自己太貪戀,舍不得割舍那蜜糖一般的蝕骨溫存。一對男女縱情偷換,只連累兒子享受不到正常的家庭關系。
懷抱著這樣的忿怨,上官婉兒這一路也設想了諸種見面后任性使氣的畫面,可當車駕駛入邸內,望見那長立燈下等候的人,滿懷怨情頓時被夜風吹亂,美眸里柔情橫溢,只在心底嘆息:“薄情也罷,總算是給我光源兒擇一美妙皮囊的佳種。換了別個丑陋之人,哪怕朝夕相伴,也不算愛子心切……”
“光源兒,你阿耶、你阿耶他在等著咱們呢!”
懷中的兒子趴在母親的肩上淺睡,上官婉兒轉過頭,低聲輕喚著。
說話間,李潼已經闊步上前,大臂張攬,直將妻兒都擁抱在懷,望著近在咫尺、如泣如訴的明眸,不無歉意的低聲道:“辛苦娘子了!”
上官婉兒香氣微呵,嘴角顫了一顫后直將懷抱中的愛子塞入李潼懷內,抽身退了一步,這才甩著胳膊薄斥道:“誰家遺種,累得我臂酸氣亂!”
李潼干笑一聲,低頭一瞧,只見兒子也已經睜眼醒來,正張大烏溜溜的眼珠子盯著他瞅,眼神中自有幾分迷茫并怯意。
這小子雖然仍是稚齡,但眉眼之間已經大有父母優良遺傳的俊俏,不免又讓李潼心中憐意大生,一臂牢牢抱在懷中,另一手則抬起來捏著小家伙兒的鼻子微笑道:“光源兒,還認不認得阿耶?”
“阿、阿耶?”
父子見面不多,更沒有常年相處的機會,李光源對父親的印象自是非常陌生,張張嘴開口稱呼也是疑聲。
李潼聽到這怯怯語調,心情也是憐愛愧疚有加,一手抱住兒子,一手牽起娘子,邁步走向邸內中堂,并對兒子笑語道:“阿耶遠行一趟,給我兒搜集到許多異域玩物,全都收存在這座新邸,阿耶入堂伴你玩耍。”
一家三口登入中堂,堂中陳設并不華美,但卻有聯排的木架擺設著眾多孩童感興趣的玩物,琳瑯滿目、中外盡有。
李光源頓時也活躍起來,掙脫出阿耶的懷抱,沖到那些木架前一邊游走一邊發出哇哇驚嘆,但卻并不伸手觸摸,看了好一會兒之后才轉頭望向并肩站在一起看向他的父母,小臉上滿是希冀:“阿、阿耶,這些全都是我的?”
李潼微笑著點點頭,并不因為打劫了李道奴的玩具庫而感到內疚,緩步走到木架前撫著兒子額前碎發,微笑道:“喜歡什么,阿耶教你玩耍。”
李光源聽到這話,頓時更加期待,終于抬手摸著幾樣玩具,但過了一會兒還是說道:“阿耶明早走不走?我要睡了,不能熬夜玩耍……”
“好孩子,阿耶不走,陪你玩個痛快!”
李潼聞言后更欣喜,他自己這么大的年紀都沒有這種自控力,直接又將兒子抱起來大笑道:“阿耶送你去寢室,光源兒好夢安寢,明天可以竟日玩耍。”
被忽略在一邊的上官婉兒悶聲開口,打斷父子溫馨:“明日也不準全天玩耍,業精于勤荒于嬉,學深幾分才能有幾分趣樂。你阿耶是詞學的大家,相處不易,先要優學家傳的瑰章,暇時再作人間的俗樂!”
“明白了。”
李光源埋首阿耶襟前,不無委屈的低聲應道。
李潼心中自有幾分出于欠缺陪伴的愧疚補償心理,并覺得娘子對于小兒管教過于嚴格,可是看到娘子秀眉微蹙的嚴肅神情,還是識趣閉上了嘴巴,拍拍兒子后腦,先往寢室送去,并也不忘找補一下作為父親的尊嚴,低聲笑道:“你父詞學稱艷人間,我兒的確要用心努力,才能不辱家聲。”
李光源作息穩定,如果不是老娘強拉他出門,這會兒還在家中蒙頭大睡。雖然換了新的家室環境,但當回到軟臥后,還是很快便酣睡起來。
聽到兒子鼻息穩定下來,李潼也悄悄退出了寢室,轉頭便見到娘子扶著屏風側立在外,明艷動人的臉龐上滿是欲說還羞的韻致,入前兩手捧住娘子柔荑,動情說道:“長久逃避當家掌戶的責任,持家教子,娘子受累了。”
“既然敢攀附這種身世的夫主,又怕什么內庭受累。聚散雖無定期,但三郎只要不怨我持家有失,所歷諸類都有甘甜滋味……”
上官婉兒任由夫郎握緊素手,迷亂的視線上下打量一番,才又不無安心的說道:“朔風膻塵并未損我夫郎儀態,戎行萬里更增添家門的風光,妾與兒郎得庇豐羽之下,無憂無慮,三郎更不必懷疚心傷。人間聚散千種,只要相會有期,親近光陰一刻千金,哪有閑時長訴離殤!”
李潼聽到娘子這番情話,本就蓄滿心懷的思念熱情更是無從遏止,直將娘子深擁懷內。穿堂入室,閉門掀簾,唇舌觸纏、痛索香津,形體不成阻礙,片刻后已是靈肉交融、無分彼此。
這一夜,室中歡歌吟唱、天上云月生羞,夜風穿廊拍窗、似羨似妒,情意交纏如火,似乎勾引的秋夜都難忍獨自凄涼。
小太監高力士端坐廊內廂室中,懷抱著一方小銅爐,并不細聽隔室高低婉轉的情歌聲調,只是就著燭火認真閱讀展在書架上的書軸文字,察覺到府中婢女柳安子搓手跺腳、局促不安,只微笑道:“柳娘子若覺得熬夜辛苦,不如暫去休息,此夜由我直宿。但也不要去遠……”
話還沒有說完,隔室突然傳來砰的一聲悶響,高力士忙不迭放下銅爐站起,繞廊入前叩門低呼:“郎主,何事?”
“無事……”
門內傳來圣人聲調含糊的應聲,但旋即又響起娘子悲痛呼喊:“發錢瘟的賊人!被窩還未暖熱,拔身就來偷家……此夜不準登榻,唔……啊!你輕一些……嗯……”
高力士不經人事,但自覺室內傳出的不是好聲,正待發力推門,卻被柳安子上前抱腰后撤:“他夫婦自有樂趣,不要騷擾添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