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長安城中,秋風颯爽,既沒有夏日的潮悶,也沒有冬日的酷寒,可以說是一年之中最好時令。
除了氣候宜人之外,九月也是天下各種物料盛集京畿的時候,來自天下諸州的貢賦沿運渠源源不斷的輸入京中,各地的游商坐賈們也在利潤的誘惑下紛紛入京,無論是民生百用,又或各種異域奇珍,通過各種各樣的渠道填滿了京畿內外大大小小的倉邸。
長安城中各類行市貨品充盈,無論是市井小民,還是達官貴人,全都可以盡情享受豐富物質所帶來的滿足感,往日積攢的辛勤報酬入市變換成各種物資,方方面面改善著生活。
隨著物料的匯集,行市間的物價也發生了極大的變化,甚至影響到了普通民眾們基本生活需求的選擇。
這其中影響比較大的便是絹錢的對比,在開元初年,一匹絹按照品質的不等,兌錢大概在四百到一千錢之間。
可是到了如今的開元四年,隨著生產力的恢復,長安百坊之間幾乎家家都有織機在轉,更不要說那些官辦民營的織場。
更重要的是隨著飛錢匯票的盛行,各種絹縑逐漸退出了大宗交易的市場,其使用價值也越來越退回到滿足日常的穿衣需求。所以如今各類絹縑價格都是銳減,較之數年前幾乎腰斬過半。
這樣的價格波動對民生帶來的影響是巨大的,雖然長安這樣的大都邑商貿日趨發達,但大多數的籍民仍以耕織為本業,明明做工一直勤奮,但收入卻減少許多,自然讓人不解并不滿。
為了維持民眾們的收入水平,圣人歸京之后便著令官府出面收購民間絹縑,將價格托在一匹絹三百錢左右的位置上。雖然仍比不上往年的高位,但也總算保證了民眾們生產的積極性。
至于官府所收購的海量絹縑,則就主要用于對外的商貿,特別是在青海方面,確定了每貢一縑的貢賦額度之后,對紡織品的需求大增。而且周邊入唐的蕃胡商賈們,也比較樂意收納絹縑,一則便于儲藏運輸,二則長途運回后仍然有著極高的利潤。
絹縑雖然有所降價,但對民生的影響其實沒有數字上體現出來的那么大。因為絹縑在降,其他必要的生活物資也在降價。
人生在世,無非衣食住行而已。絹縑降價本身就降低了民眾的穿衣成本,如今哪怕小戶之家逢年過節,往往也都能選擇給家人添置一身新衣,內內外外透出一股精神。
飲食方面關聯到的政策變動要更多,直接體現在價格上,年初時由于對外征戰的緣故,長安城糧價一度攀升到斗米近兩百錢的高位,青海大捷后糧價便逐日降低,江南漕米入京前已經掉到了斗米百錢,漕米入市后,斗米更是降到了三四十錢的低位。
許多長安周邊的農戶們心思敏捷,趕在秋前將家中谷米入市糴賣,又在秋后回購新米。單單這一出一入,便等于將今年的收成擴大數倍,不考慮當中的利潤多少,起碼過上一個豐年是綽綽有余。
當然,糧價在這么短的時間內起伏如此劇烈,朝廷也已經有所留意。雖然說谷賤傷農,可若任由民眾們廣泛的參與到糧價起伏的狂歡中來,無論對民生還是民風都有極壞的影響。
因此在不久前,朝廷便將這幾年在魏州治理漕渠成果顯著的姜師度任命為汴州司馬,專門負責在運河與洛陽之間興造各種民用的倉邸,擴大河洛之間的存儲與集散能力,以確保日后不會再像今年這樣因為大事影響糧價劇烈波動。
住的方面更不用多說了,長安城《宅廄式》的實施,讓民眾們的居住需求與條件得到了極大的保障,或許沒有高屋廣廈,起碼能夠做到有瓦遮頭。而且長安供水系統全面建成,讓小民之家也不必再飲苦鹵度日,居住條件可以說是得到了極大的改善。
行則是改變力度最大的一個方面,青海一戰繳獲了大量的牛馬牲畜,在隴右諸牧監挑選良種戰馬之后,仍有海量的牲畜流入關中。
貞觀年間,一匹馬的價格曾經低至一縑一匹。當然這并不是常態,是在征伐東突厥與吐谷渾成功之后,朝廷獲得了大量的戰利品那段時期。
高宗后期與武周年間,隨著吐蕃的崛起,隴邊的官牧規模極大萎縮,馬匹價格一度飆升到數萬錢一匹,特別幾場對外戰事的失敗更極大的榨取了民間馬匹的保有量。
當年任官西域的唐休璟送給李潼一匹青驄駿馬梨花落,讓當時服喪結束返回長安的李潼很是風光了一陣,每每騎游出去都有炸街的驚艷效果。
可如今這一匹梨花落便不再醒目,單單與之品質相當的駿馬在禁中閑廄便飼養著數百匹之多,已經是泯然眾馬。
青海的收復讓大唐再次掌握了這一絕佳的養馬地,與吐蕃積魚城一戰更是直接繳獲了大量的馬匹,如今的長安行市中,馬價也是一落千丈,雖然還沒有達到貞觀年間最低時期的匹馬一縑,但如今一匹齒齡不大的駑馬,在行市中售價也不過千數錢左右。
若考慮到通貨膨脹以及不同商品之間的價格漲消,眼下的馬價較之貞觀年間差距其實也不算大。起碼對于長安城周邊的民戶而言,購買一匹代步的駑馬并不算家庭中難以承受的大額開支。
馬價的降低還有一個影響,那就是驢價反而升高。往年一匹驢的價格也不過在千數錢之間,可是現在驢價居然上升到了兩到三千錢。
驢價逆勢上揚,原因還在于飼養成本的變化。為了保障關內的耕地面積,朝廷將關內一些原本的官牧都遷往隴右與北方,諸如河曲、青海等地,關內也不再大量種植茼麥、苜蓿等牧草,這就讓馬匹的飼養成本更高。
對民眾們而言,是選擇更氣派的馬匹代步,還是選擇更皮實的驢,這就是一個相當樸實的樸實的煩惱。但無論是馬還是驢,也都成了家庭預算之內的一個選擇。
民間的生計與需求日漸得到改善,達官貴人們的生活那就更不用說了。海量的物資涌入京畿,讓他們的生活標準也是更加的精益求精。老一輩的或還不失樸實觀念,會因為民風漸奢而憂慮嘆息,而年輕人對新事物的接受度卻更強,琳瑯滿目的商品刺激得他們只覺得自己的想象力仍然不足。
商品買賣的活躍,也讓長安城本就存在的一個行業變得更加繁榮,那就是作為買賣中間人的掮客。
這些掮客們人面廣闊,見識更多,京中出現什么稀奇商貨,他們總能第一時間得到消息,又能在第一時間為這些珍貨找到合適的買主,靈活的游走在買賣雙方之間,促成一筆又一筆的交易,從而抽利豐厚。
金秋九月,除了是一個豐收的季節之外,也已經到了京中商貿盛會世博會的準備期。經過數年的發展,長安世博會已經是宇內商貿相關的一場狂歡,豪商富賈們在這場集會上揮灑重金,普通民眾們也得以大飽眼福。
至于行走于行市間的那些掮客們,也都聞腥而動,進入到一年到頭最為活躍的狀態中。
今年長安城中那些掮客較之往年要更加活躍,除了青海收復、西路暢通而讓整個商貿盤子更加壯大之外,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朝廷分管世博會的市監令又換了新人。
新任市監令名為馮延嗣,坊間俗號馮五。馮五本就出身市井,早年也經營著一些掮客行當,最為人所稱道的故事就是這馮五慧眼識金,早在當今圣人尚居潛邸的微時便投身圣人門下,風云際會之后雞犬升天,成為位高權重的朝廷命官。
這樣的傳奇人物自是坊間樂于稱頌的好漢,而那些掮客同行們更將馮五視為人生偶像、崇拜有加,隨著馮五轉任市監令,這些市井掮客們更是奔走相告,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出頭之日。
出身市井的馮五對于掮客這個活躍在行市中的群體自然不陌生,成為直管商貿的長官之后,便奏告朝廷擬定了一份《市易中人行式》,針對這一行業進行有效的管理。
行式中規定,凡所買賣中人,必須要限期前往有司注籍錄名、持證上崗,否則便是違法,諸市監官員不得隨意開具買賣契書。同時這些中人抽傭也必須要按比例上繳一定的利水,不同商品、不同行業,官府抽取的利水比例也不盡相同。
從朝廷而言,這一令式的頒行自然是切實所需,既能夠規范行業標準,同時也多了一個控制市場行業的角度與手段。
可是對那些掮客中人而言,無疑是多了一層管束,更有實際利益的損失,對此自是多有抵觸,一時間不乏怨聲。甚至有些以此為生的市井中人集結同行、投書銅匭,控告馮五不義,一朝得志便要毀掉往年的謀生門路,對同行們全無體恤關照。
但在朝廷的支持下,馮五還是強行推動這一令式的實施。實施了一段時間之后,人們才發現這令式意外的不錯。
掮客中人們多是市井中家無恒業、走投無路的謀生手段,可以想見人員素質畢竟魚龍混雜、泥沙俱下。盡管是市井中買賣必不可少的磨合與交流部分,但普遍的評價不高,形象往往流于負面。
往年世博會前后,便常有買賣雙方前往官府訴訟那些掮客中人們或卷款、或卷貨私逃,既造成了錢物的損失,也讓官府的公帑成本大量支出。
可是現在凡所從業者身份籍貫明確,出了意外都可以按圖索驥的追究,無疑大大降低了交易中的信任成本。
特別一些本就能力不俗的掮客,更是敏銳的發現注籍錄名之后,雖然傭錢要被抽走一部分,但也等于多了一層官方的認證背書,反而可以在交易中索取到更多的傭錢,而且名聲在外后,已經不需要親自去走訪買賣,生意會自己找上門來。
能夠以此為生者,本就是心眼靈活之類,有了這樣的發現后,很快便衍生出了其他更新潮的玩法。比如按照中人利水的上繳份額,將行業中從業者分成三六九等,相應的也將客戶們劃分等級,一個等級做一個等級的買賣,各自利益與效率便都得到了保障。
官府雖然沒有出面協調,但是中人行社卻應時所需,不獨編出了一個中人利水榜單,而且還打造了銅銀金玉等不同的執牌,發給不同等級的中人。
當然官府是不會承認民間這種約定俗成的等級劃分,須知就連市監署老大馮五都還沒有資格加配金印,區區一個市井掮客居然堂而皇之配著玉牌,你不是給人難堪嗎?
但這些規矩也不需要官府去承認,商貿本就是民間最靈活的行為,只要大家都有所認可,又何必去管官府承認與否。大家就是要腰佩玉牌,羞死馮五這個行業中出的叛徒,總之錢照賺、人照罵!
當然,馮五自然也不會因為這些掮客們的攻訐便傷筋動骨。且不說他身為圣人潛邸故員的身份,單單上任市監令頒行《市易中人行式》短短月余,市監署抽取中人利水便給朝廷創收數百萬緡,若同比放達交易的總體額度,那就是多達數億緡的錢貨往來!
須知當年第一屆的世博會,直到完成所有交易后,貿易總量才不過數千萬緡而已,可現在僅僅只是世博會準備階段,各種買賣交易便已經擴大十數倍!
當然,第一屆世博會的時候,大唐仍然存在著分裂與動蕩,是由當年的陜西道大行臺主辦,兼之世道對新事物的陌生與不認可,總體參與度并不高。
如今經過數年時間的發展,世博會這一盛會名頭早已經響徹宇內,朝廷數年休養興治,世道較之往年已不可同日而語。
當然,除了世道進益之外,單單的中人抽水便達到數百萬緡同樣極為夸張。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令式新行,掮客們需要沖刷交易數量從而提升自己的行業等級,因此存在大量左手倒右手的虛假交易。
一名中人要從銅牌晉升到玉牌,抽水額度需要達到十萬緡以上,而且隨著這一行業標準越受認可,相關的額度還會進行提升。
所以那些掮客們對馮五大加斥罵,馮五還真的不在意。如今雖然世道昌盛,但也并不是任何一樁新頒令式都能給朝廷開辟如此喜人的新財源。
那些中人們為了拼業績上繳的抽水,一錢一緡無不給馮五添彩增光,他巴不得大家罵的更兇、沖的更猛。甚至朝中有些大臣都將他比擬為貞觀年間以一介商賈而高居九卿之位的裴明禮,如今的馮五絕對是下半年長安官場上最靚的仔。
令式頒行后,長安城的掮客中人們陷入了沖級的狂歡。而當這些交易被集中匯總記載后,一些優質的買賣客源便也逐漸的浮出水面、凸顯出來。
這其中尤受關注的一戶人家便是三原縣子李潼府上,這一戶人家的主人李學士據說也是圣人潛邸故員,但常年任事邊疆,頗有幾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秘感,讓世道比較陌生。
可是府中當家的主婦,卻是城中香行社中極有名望的調香大家上官娘子,其所調配香料久負盛名,號為香行一絕,可以說是一個優質的賣家。
而在買家榜中,李學士府同樣名列前茅。如此豪貴人家,哪怕日常用度也必是人間第一流,自然也就吸引得那些玉牌中人們無不奮力爭取,希望能夠交好這樣一個優質客戶。
李學士邸居何處雖然不是一個公開信息,但對那些手眼廣闊的高級中人們而言也都不難打聽。一時間,位于隆慶池南側的李學士府邸不免便訪客云集,或求香料的銷售代理,或是推銷辛苦網羅到的奇珍異貨,哪怕不被接待入府,但是財帛燒心之下,也都盤桓不去、晝夜不散。
李學士府前門庭若市,只是世博會前夕長安城中行市熱鬧的一個片面體現,但對有的人卻造成了極大的困擾。
譬如那個宅邸的主人,剛剛弄虛作假、虛報功勛混到三原縣侯的李學士,只能隱在坊中暗處望門悲切:瑪德,又回不去家門了!馮五你個濃眉大眼的也學馬芳,還想未來高居九卿之位,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