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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噶爾家、噶爾家……”
韋乞力徐一番禍水東引的言語,讓贊普滿腔怒火有了一個新的發泄對象,口中喃喃幾聲、語調雖不甚高,但那眉眼語氣中的濃烈恨意卻是讓人心驚。
幾名敗軍之將眼見贊普如此反應,自是又忙不迭將他們孤軍深入之后所遭遇的種種困境添油加醋的描述一番。言辭中雖然也有夸大,但基本的情況也算屬實。
苦海周邊乃是連接海西的重要通道,且唐軍尚未出現在這一片區域,于情于理,噶爾家都該在此境布置重兵進行防守。
可是當蕃軍前路抵達此境的時候,暖泉驛等幾處據點卻只有少量的兵卒駐扎,至于物資儲存則就更是幾乎沒有。這樣的布防水平,不要說抵御唐軍,只怕就連一些土羌部落的沖擊都防守不住!
噶爾家常年駐守于海西,可對一些重要的區域控制竟然如此薄弱,這實在是讓人感覺詭異。如果不是噶爾家的靈魂人物欽陵已經被囚禁在了積魚城,甚至都不免讓人懷疑噶爾家是不是已經私通唐軍,要將整個青海拱手相讓?
韋乞力徐雖然刻意勾起贊普對噶爾家的恨意,但所進言也并非無的放矢。此番國中大軍來到青海與唐軍進行交戰,海西的噶爾家本來就是克敵制勝的一個重要因素。
或許在正面戰場上,蕃國君臣都不放心重用噶爾家武裝,但是噶爾家作為青海半個地主,在物資補給方面必須要解決一部分。
盡管蕃軍在后勤補給方面的要求不算太高,但幾十萬人馬的征發規模消耗同樣不小,單憑隨軍家屬的放牧生產是完全不能滿足的。
眼下聚集在積魚城的這十數萬大軍,是在將失而復得的東域敲骨吸髓的征掠一番、以及對白蘭羌等諸部的勒索才獲取到足夠的軍資與人馬。可是國中后繼人馬的物資需求卻還沒有出處,那就需要以戰養戰和對海西地區的掠奪才能滿足。
“欽陵住處再加精卒看守,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噶爾家的反常讓贊普沒有心思繼續追究幾名敗將的責任,只是勒令剝奪他們的官職、發入苦囚營中,只是在如何處理噶爾家的問題上讓他頗費思量,斟酌良久之后才沉聲說道。
聽到贊普暫時并沒有刑訓處決欽陵的打算,韋乞力徐眸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但也頗有分寸的沒有再繼續諫言。
他們韋氏之所以能夠長盛不衰,就在于凡事絕不爭強,特別是在眼前這位迫切想要擺脫掣肘、獨立自主的主上面前。噶爾家之所以一步步走到贊普的對立面上,韋乞力徐是親眼見證,自然不會再犯下相同的錯誤。
所以哪怕與噶爾家有著殺子之仇、爭權之欲,當贊普明確表態之后,韋乞力徐旋即便選擇繼續隱忍。
眼見韋乞力徐乖乖退回自己的位置上不再言語,贊普眸底也閃過了一絲滿意。在蕃國這復雜的局勢中浸淫多年,贊普可不只有暴躁易怒這一面,甚至就連所表現出來的這一面,都只是他想讓人看到的。
噶爾家掌權多年,如今遭到國中上下的排斥抵制,可是最終該要如何處理掉,仍然是一個意義重大的問題。贊普所希望的自然是憑此重塑王權的威嚴,而不是成為國中其他大族們瓜分權力的饕餮盛宴。
如今欽陵已經被他囚禁起來、不足為患,可現在的情勢卻已經不再是單純的權力內斗,還有與唐軍交戰這一復雜的外患。暫時留下欽陵,既能讓大軍軍心保持穩定,又能對國中各方勢力形成一股震懾,讓他們恭從于自己的命令。
抵達積魚城已有多日,贊普卻并沒有召見欽陵。他理想中的事態發展應該是一舉擊敗唐軍之后,再將欽陵招至眼前,挾此大勝之威讓這一貫強悍的權臣明白,吐蕃今日的強大絕不在于噶爾家,無論少了任何人,只要在他這個贊普的統治下,吐蕃便仍然會繼續強大下去!
摘取最終勝利果實的道路雖然是曲折的,但一想到類似的場景,贊普心中便又充滿了斗志。欽陵對他而言不只是一個阻撓王權的權臣,更是一個扎根于心底的魔障。
他幼年時的弱小與怯懦,對方都盡收眼底,只要欽陵仍然活在人間,都會讓他感到羞慚、無地自容。只有以一種最強大的姿態,親手干掉欽陵這個魔障,贊普才會感受到真正的身心獨立與成長。
眼下雖然不愿面見欽陵,但噶爾家的詭異態度卻需要搞清楚,所以在沉吟一番后,贊普又吩咐道:“將勃論贊刃召來!”
不多久,勃論贊刃便被招至此中,神情憔悴、臉色蠟黃,足見這段時間深受煎熬。
“賤奴!日前東域拜見,訴苦良多,求我救命,如今我果然率兵來解青海之危,你家又是如何回報君王?”
眼見勃論贊刃入前,贊普奮力一拍面前桌案,又是一臉盛怒的斥罵道:“青海素來你家率領,今王師大軍入此,竟無絲毫助勢行為!苦海全無設防,累我先鋒兵敗,賊奴一家該當何罪!”
哀莫大于心死,若是往常,聽到贊普如此暴怒的訓斥,勃論贊刃多多少少要感到幾分心驚,可是眼下隨著兄長欽陵被贊普囚禁起來,接下來事態發展的每一刻對噶爾家而言都是最為惡劣的處境,勃論贊刃反而能夠保持一種心如死水的平靜。
在聽完贊普的斥罵后,他只是跪拜在地,見禮之后又抬起頭來環視堂中諸眾,然后才開口說道:“臣斗膽,請問在場諸人,幾位曾與唐軍交戰奪勝?”
聽到勃論贊刃這么說,在場眾人、包括贊普在內,神情都多多少少流露出幾分不自在。所謂傷人不傷臉、揭人不揭短,吐蕃與大唐雖然屢有爭斗,但無論在青海、還是在西域,始終是噶爾家身當最前線,這些人多數連與唐軍交戰的經歷都無,更不要說奪勝了。
“贊普所問只是當下,罪臣不必漫言其他!大論確有舊功可夸,但近年以來,屬國土渾屢遭唐國啃食,如今失土更已過半!噶爾家守御不利,所以贊普才要征發國中甲兵,親赴戰場,解救青海之危!舉國上下,忠義勇猛者豈獨噶爾一家?今積魚城內外,誰人不是目唐為仇、殺之后快!”
韋乞力徐面對贊普時自是謹守分寸,但卻不會對勃論贊刃的嘲諷保持沉默,當即便瞪眼駁斥道。
勃論贊刃聞言后,嘴角微微一抖,閃過一絲譏誚,旋即又對著贊普說道:“大軍未至之前,青海局面唯我一家苦苦支撐,唐軍強勢逼迫,土羌諸部鬧亂叛離,不得已收聚精銳甲兵、鎮壓叛逃之眾。但御唐大事,也絕不敢全然無顧。阿兄制定軍機,是法舊年大非川故計,且先縱敵深入,以山川險阻弱其軍勢、以戎遠途長耗其資用、以異域迷行亂其部署,再以強軍部署于側,伺時痛擊此疲敝之軍,如此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勃論贊刃這一番說辭,又讓贊普陷入了沉思之中。幾十年前的大非川之戰,是吐蕃與大唐爭奪霸權的一個輝煌起點,吐蕃權貴們對于此戰經過始末也都有著廣泛的討論,贊普對此自然也是知之甚深。
現在聽到勃論贊刃說此舊事,起碼表面上聽來也是無可挑剔。唐軍的戰斗力如何毋庸置疑,此前近萬前鋒人馬的損失便是最好的說明。而這一次進入青海的唐軍據說更是多達幾十萬之巨,暫避鋒芒毫無疑問是最理智的選擇,而這也可以解釋噶爾家為何在苦海這樣重要的地方都乏防御布置。
“前人努力,幾番艱辛才將土渾納入王命領地。因你家舊功彰顯,所以賜守此方,幾十年恩命不作更改,結果你家治土卻是如此不利,控御無道,致使此方諸羌皆成不義之輩,屈從強勢,不肯為我效忠,你家還有什么面目自夸功勞?”
噶爾家不在苦海駐防的原因雖然得到了解釋,但仍不足以消解贊普心中的怒火,其實他這一番話最想當面罵向欽陵,想要親手撕開欽陵那看似強悍的假象,痛斥其人的庸碌無能,但眼下卻不是召見欽陵的好時刻,只能先拿勃論贊刃稍作解癮。
勃論贊刃聽到贊普這一通譏諷訓斥,神情中也是頗有落寞,只是低頭不語。
心中怒火稍作發泄后,贊普才又說道:“舊計雖然得功,但唐國教訓慘痛,未必會重蹈覆轍。況我今次親臨青海,幾十萬大軍與唐國爭雄,又何必再作示弱!國運之爭,不容退縮,只看唐主有無膽量與我臨陣交戰。你家那些故計大不必再張設賣弄,只需遵我號令,即刻傳信部中,自伏俟城南來,于大非川西布陣應敵、暫充前陣。若能積有斬獲,可以抵償失治青海之罪。”
前鋒人馬的損失讓贊普心痛,大唐所表現的戰斗力之高,也讓他暗生忌憚,所以便打算將噶爾家的武裝擺在陣前,用以消磨唐軍銳氣。
勃論贊刃自然聽出贊普打的什么主意,當即便眉頭一挑想要推脫,然而還沒來得及說話,另一側韋乞力徐便冷笑道:“贊普作此威令,大膽開拓、不守舊法,想必大論欽陵也一定會贊同!”
毫無疑問,這是拿欽陵作為威脅,逼迫噶爾家族人們在陣前賣命。
勃論贊刃聞言后默然片刻,然后又叩首道:“我家身為肱骨王臣,贊普有命,自是義不容辭。捐身報國,唯死而已,但懇請贊普能允臣臨行之前再見兄長一面,請教迎敵克敵之計!”
“此戰得勝,你兄弟自有相見之際。眼下大戰在即,不需要離情擾亂。大論安危,在我一念。有我庇護,難道還有人敢擅作加害?”
贊普擺手拒絕了勃論贊刃的請求,下意識不愿欽陵與外界有任何形式的接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