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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聽到圣人表態并不會真的對西康出兵的時候,太皇太后心里本來是頗感欣慰,覺得皇帝雖然不免年輕氣盛,但也縝密謹慎,并不會妄自尊大到罔顧現實的制約。
但她卻沒想到,這小子心里其實存著一個更加狂妄、兇險的念頭,居然想要親征青海!
因此在聽完李潼的話后,武則天臉色便陡地一變,直接擺手搖頭并語調堅決道:“不可、這絕對不可!”
對于他奶奶這一態度,李潼也并不感到意外。御駕親征雖然聽起來威風,但在現實處境中,卻絕對談不上是什么好事。
太過久遠或是后世一些事件不說,單單近代中、前隋隋煬帝因好戰親征致使天下大亂并最終亡國,甚至就連本朝太宗皇帝,雖然在正式履極之前也曾有征戰天下、大破隋末各方豪強的輝煌戰績,但在履極之后親征高句麗,那戰果也實在是一言難盡。
戰爭本就蘊藏著極大的兇險,而身為皇帝,不說文治武功有多么的輝煌出色,保障自身的處境安全便是對邦家社稷最基本的責任感。
因此當李潼做出要親征青海的決定時,便知道一定會遭到強烈的反對,無論是朝堂中還是家人們,只怕都鮮有人會表示。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解釋自己打算這么做的原因,武則天已經瞪著眼、一臉氣惱的指著他說道:“天子自有居處,豈能輕易出入!你作這樣的輕率之想,將家國安危置于何地?”
“我、請祖母容我……”
“不必多說!任你如何辯言,這件事無論如何我都不會答應!青海得失雖重,但并不值得我大唐圣人為之以身犯險。哪怕社稷存亡攸關,仍需朝中所養士力慷慨捐身,君王只需持符守廟,與家國社稷共此興衰!”
武則天一臉冷峻,不負往日的恬淡安詳,甚至都恢復了幾分舊年臨朝稱制的女皇風采,根本就不愿聽李潼的解釋。
只是在表達完自己的態度之后,她又握起了李潼的手,語調略有緩和,但意思卻仍篤定:“慎之啊,你并不是一個狂妄慕虛之人,你祖母也并不是要阻你成就大事。往年社稷板蕩、邦家動搖,全憑你奮力勇爭,唐家天命才得以存續復興。那時處境萬難,不爭則殆,舍你之外,宗家已經無人可以仰仗,為保宗廟不墮于地,所以要不畏兇險、以命相搏。但如今世道井然,興治有望,絕對沒有讓天子復為亡命的道理!我雖然不知你具體謀計為何,但無論何種圖計,需要我大唐圣人承擔這樣的風險,不如不作!”
“祖母愛我深切,恐我一身有失、搖撼社稷安穩,這一份深情,我當然明白。”
在低頭聽完他奶奶一通反對之辭后,李潼才終于有機會開口說話:“我之所以要作這樣的構計,并不是妄自尊大、小覷兇險。至于我究竟是否需要親往,這也并不是計議必須,仍在可否之間……”
武則天聽到這里,神情才變得更加緩和起來,拍著李潼的手背聞聲說道:“既然如此,那就更不該去了。你是唐家的天子,并不是戰陣的斗將。那蕃國的欽陵,于其國不過一介悍臣,于我國則邊中巨寇,或是作惡猖獗、必欲誅之,你身為天子,若能趁時趁人,自當降敕遣眾殺之,若時機不備、戰士不勇,亦需暫作隱忍。道義之主若同巨寇爭勇,這并不是威武煊赫,而是自甘墮落啊……”
“祖母所言,俱是至理。無論我有無炫耀夸武的私心,都應該聞道而止。但這一次親身赴邊,也并非只唯青海一事,更有彰我唐家天命、宣達內外王治章軌的意義。”
李潼剛一表示仍不愿意放棄這一想法的意思,便見武則天淡眉又是一揚,連忙又快速說道:“祖母請稍安勿躁,容我將胸中所計稍作坦陳,若祖母仍然不允,我自安居帝苑,不敢違背親命!”
武則天眉頭深皺著,但仍是強忍勸言,有些生硬的點頭示意李潼講下去,讓人心里還是打定主意,不管這小子如何的巧舌如簧,只當他是放屁,絕不松口答應。
總算爭取到一個暢所欲言的機會,李潼將心中思緒稍作整理,然后才又開口繼續說道:“先王創業肇基,內討賊寇、外征不恭,至于天皇之季征滅高句麗,我大唐天威雄極一時。然不久之后,邊釁復生,西蕃悍國挑釁青海,突厥余孽滋生漠南。而后三十年間,外不稱安,內不稱靖,盛極之衰、使人心痛……”
武則天聽到這里,神情不免就變得尷尬起來。雖然圣人言中并不明說,但大唐在邊事上的急驟衰落、她也的確是難辭其咎,雖然一些邊事上的困擾早在天皇仍然在世時便已經暴露出來,可那時天皇已經病重、不能再正常處理軍國事務,因此武則天也真不能厚顏辯解。
而等到天皇賓天后的邊事衰落,那更是武則天羞于言及的一個話題,被圣人這么直接說出來,登時便低頭沉默下來。
李潼講這些,當然不是要跟他奶奶說舊賬,所以相關話題也只是淺嘗輒止,旋即便又繼續說道:“我幸生于天家,并最終得繼寶位,先人親長們的蔭澤、一身領受。既然承受了這樣一份榮耀與重任,那開元新世社稷之所興衰,則唯我一身、絕不能推疚于人。”
講到言辭的技巧,李潼當然是個中高手。他奶奶態度這么堅決的反對他親征青海,接下來無論他擺出怎樣充足的理由,說服力都不會太高。
所以首先便要瓦解他奶奶的心防,故意提起這些舊事,讓他奶奶心生羞慚,我雖然繼承了皇位,但也是你們兩口子的接盤俠,你們沒有能力處理好的事情,現在都落在了我的肩上,而我唯一的想法,就是要把這些問題解決掉,讓大唐重新恢復富強。
作出了這些鋪墊后,李潼才又講起他具體的考量:“過往年歲,內外事務不失才長擔當,即便沒有大的興創,亦可中道維持。但時入開元,恩長選拔可推重用的才力之士漸有凋零,后繼者雖層出不窮、可以勇當事務,但想要獨當一面、為國柱石,仍待磨練成長。青海之得失,所涉深遠重要,非肱骨不能任之,但如今朝中諸士能當雄計者,仍是有欠良選……”
李潼所說的這個理由,也算是真假參半。如今朝中能夠獨當一面的才力之選當然不乏,也的確沒有達到需要皇帝親自出動的程度。
但話又說回來,收復青海乃是開元以來朝廷第一次對外大計,選擇什么人主持此事,不獨關乎到此番大計的成敗,更能影響到接下來數年乃至十數年的朝情局面。
從李潼內心而言,他當然是希望能夠由自己挑選并一手提拔起來的臣員主持此事,只有這樣才能確保朝情大勢不受太多舊日人事的牽絆與影響。
但他所提拔的諸臣員,要么已經有重任在身,要么資歷仍淺、難以獨力擔當此事。須知收復青海不僅僅只是一項單純的軍事任務,更是一次非常復雜的區域政治博弈。
就算李潼肯提拔下僚、并且知人善用,所選拔出來的大將才能足夠,但其威望能不能懾服諸軍?
須知第一次青海大戰的大非川一役,就存在著主將薛仁貴與副將郭待封之間齟齬雜生,以至于前后軍伍配合不足,從而被欽陵抓住時機,分頭擊破。
皇帝御駕親征,雖然會讓戰爭環境變得更加復雜,但同樣也能極大程度的避免諸將不睦、各自為戰的情況發生。
人有七情六欲,難免高低攀比,特別是在這樣的邊事大計當中,一念的計較可能就會影響之后幾十年的人生際遇。
李潼就算覺得自己魅力足夠,選用諸將都會對他忠心耿耿,但也不覺得憑其人格魅力就能讓諸將連彼此間的較量攀比現象都完全杜絕。
所以前往隴右去鎮場子,也是他做出這一決定的原因之一。內部的矛盾與競爭可以有,但也需要及時的疏導與限制,讓內部的競爭呈一種良性狀態。
當武則天聽到這里的時候,也不知該要如何反駁。人事問題是掌權者第一要務,皇帝如果覺得朝中沒有合適的人選主持此事,那其他人無論再作何樣的推薦都會顯得不合時宜。
當然僅僅只是這一個理由,也是太過單薄。難道皇帝不能親自坐鎮,邊計就無一可以規劃?那高宗年間所開拓的廣袤疆土,又是如何得來?
“垂拱以來,朝廷凡所羈縻封授多有混亂,胡酋之班序高低亦不足作為謀略憑證。舊者朝廷對外不爭,暫時也只能承故積弊。但如今則就需要莊重審定,不容混淆,如此營邊撫遠才能有的放矢、善借胡力,可以事半功倍。”
其實相對于具體的收復青海的戰略目標,整頓羈縻秩序才是李潼今次要親自赴隴的主要原因。青海方面戰略局勢相對已經比較明朗,欽陵雖然兇悍可畏,但噶爾家整體的力量已經不足以其再同大唐精銳盡出的大勢向抗衡。
可收復青海后該要如何治理,又如何處理與周邊胡部邦國的關系,以及如何應對吐蕃的反撲,乃是整個戰略中的主要內容。
有關大唐的羈縻策略,李潼此前也進行過許多調整,但像基本的封建禮命、冊授享國等事務卻觸及不深。說的更簡單一點,那就是針對這些胡酋蕃君們的具體等級與待遇沒有一個清晰明確的規劃章程。
這方面的制度混亂,當然也不是李潼的鍋,主要還是他奶奶以及武氏諸王留下的爛攤子。
當年武則天急于稱制履極,但在對外的經略又是一塌糊涂,想要營造一個萬國來朝、諸蕃君酋首們朝貢擁進的假象,只能通過其他的手段達成。
武氏諸王中的武承嗣便長期擔任禮部尚書與宰相,主要負責這方面的造勢,那真的是別管你勢力大小,只要你站個人場,就有七十五塊錢。而武承嗣也在當中大肆抽水,日進百萬那都是少說的。
大唐的羈縻秩序,可不只有恩義寬大一方面,更包含著對諸羈縻勢力的強弱判估與管制策略。若滿朝入貢者一水的胡王,看起來倒是熱鬧,可更深一層的意義已經蕩然無存。
李潼掌權以來,雖然也處理了一些太挑的胡部勢力,但武周一朝所積攢下來整體上虛高的封授水分卻還沒有去擠榨出來。畢竟當時大唐以休養為主,并不適合撩撥胡情。
可現在既然要走出去,相關問題自然要審定清楚。所以李潼赴隴,也是要借著收復青海此事,重新制定一個大唐的羈縻秩序,有能有力又忠勤唐皇王命者自然居上,有名無實者則就需要黜落懲戒。
當李潼將他這一番理由講述完畢后,雖然武則天仍不覺得這些理由足夠充分、需要皇帝親赴隴邊,但也已經不再是一副堅決反對的態度。默然良久之后,她才又開口說道:“皇帝西行,那國中時局又該如何維穩?當下局面得來不易,若因邊中事務害此大局,實在是得不償失……”
“所以我也要懇求祖母我,待我赴隴,懇請祖母能夠暫時臨朝監國。”
李潼又望著武則天,鄭重的說道。
武則天聽到這話,身軀頓時一震,兩眼直直望著李潼,嘴巴微微張開著,但卻遲遲發不出聲音。而李潼則握住他奶奶的手,繼續正色說道:“祖孫一體,榮辱與共。若無祖母在后為我強大后盾,我也實在不敢輕率赴邊。”
武則天聽到這話,仍是沒有發聲回答,只是那蒼老深陷的眼眶中蓄滿了淚水,并很快涌落出來,良久之后才覆面長嘆一聲,顫聲說道:“莫笑阿武絕情,有此一孫,人間并不薄我……慎之啊慎之,你祖母并不以人事夸美,但唯我孫,讓我尚能為人道接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