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0894 郡王秀才,授職麟臺

時間很快便來到了六月中旬,到了楊喜兒入宮的日子。

這一天,雖然朝會仍然正常舉行,但內宮里已經是忙碌不已,各種人事出入頻繁,特別是外朝諸家命婦,大凡沒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幾乎盡數入宮參加這一場禮節。

雖然是納妃的喜日子,但李潼也并沒有因此荒廢軍政事務,退朝后又處理了幾樁樞密院事務、并檢查批復了與海西噶爾家的商貿細則。

一直等到宦者稟告冊封迎親的使者已經離開大內、往楊氏坊居而去,李潼才吩咐將還未處理完畢的事務暫且封存起來,而自己也起駕離開了主殿,返回內殿中稍作歇息洗沐,換了一身簇新的吉服,這才轉駕于麟德殿。

此時的麟德殿中,一些外朝官員們也早已經等候在此,主要是一些宗室皇親、外朝供奉以及相關的禮司官員。一俟圣人抵達,便紛紛入前見禮。

李潼也是滿面笑容的頷首回應著眾人的拜賀,也沒有理由不高興,這些宗室臣員們可并不是空手前來吃席,而是各具賀禮。當群臣拱從著圣人登殿之后,禮官們便按照名爵地位開始宣讀這些臣員們各自獻禮的名目。

李潼比較喜歡的一點大唐禮俗,那就是天家、民家人情都相差仿佛。官員們有婚葬嫁娶的事宜,朝廷要給予一定的獎賞饋贈,而皇家遇上了紅白喜事,官員們也都各自需要奉禮祝賀。

從這一點而言,如今的李唐皇室也并沒有完全凌駕于禮法規俗之外,與勛貴大臣們之間的人情互動還算是比較平等的。

雖然說如今的李潼也并不怎么在意官員們進奉的賀禮,但是對于這種人情味還是比較喜歡的。這樣的規定也并不是純為聚斂財貨,同時也是在觀念中對大臣們的一份尊重,人情之內不分高低,并不將臣員們當作家奴視之。

群臣具禮以賀,主要還是應景助興,禮物或是一些錦緞珠寶,或是一些起居器物。雖然也都價值不菲,但對有資格與皇家保持人情往來的時流而言,也絕對算不上是什么沉重的負擔。

像他兩個兄長李光順與李守禮,便各自進奉了錦料二十端并其他雜項諸種,禮貨雖然談不上豐厚驚人,但在今天這樣的日子里,也能顯出兄弟和睦、家庭其樂融融。

同王與岐王之后,便是其他宗室諸王的禮單。而當中官讀到北海王兄弟幾人所獻賀禮名目時,李潼便忍不住略作驚訝,而殿中其他宗室臣員們也都驚詫有加,紛紛轉頭望向北海王等人。

這幾個小子所獻賀禮實在是豐厚得很,單單精絲錦料便每人具禮百端,珠玉數斗、香料麩金等也有數金。除了這些基本的財貨之外,另外還有紫羅帳、翠玉屏等各種珍貴張設,林林總總竟有二三十類之多。

長長的禮單念誦下來,明白的自知乃是賀禮,若不知道的,怕還要以為是抄家呢。

幾王出手如此闊綽豪邁,讓殿中君臣都有些不能淡定。且不說其他人是怎么想的,等到中官念完后,李潼便抬手示意暫停,然后望著北海王等幾人說道:“今日內宮納新,自是家道喜事,所以設宴具席、與諸親友同樂。事中情長,不以物貴。北海王等如此奢禮進賀,大可不必!”

聽到圣人這么說,李成義等幾個小子連忙自席中起身,趨行至殿中叩拜道:“臣等宗家后進,絕沒有憑物驚艷奪彩的想法。昔者怙恃相棄,孤弱無依,喪居數年不知人間喜樂是何滋味。如今終于重回人間,逢此家門喜事,實在不勝歡欣。更何況,孤幼所以能夠成人,全憑宗家親長德壯包庇提攜,區區尺寸之內的物力,亦不足以表達內心感激!懇請圣人笑納勿辭,讓臣等能夠于人情之內得所暢快!”

李潼聽到這一番答話,眸光閃了一閃,但還是擺手說道:“倫道所以感人,本就在于兄友弟恭。朕于宗家齒齡淺長,關懷俊幼本就是血脈之內的職任。你等諸少有此情懷感念,已經讓人感到欣慰。即便情熱難遏,恭良守行、不損宗家門儀,便已經可堪人道稱贊。方今各自立業未久,需恒念物力之艱深,奢貨盤點并不能助長情義之長。”

“圣人賜教良言,臣等自銘記不忘、不敢有悖。”

聽到圣人這一番話,李隆基又作拜說道:“今日斗膽奉獻諸珍,除了慶賀家門喜事之外,另有兩點拙計,懇請圣人容臣細表。”

李潼聞言后便點點頭,抬手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臣等久別人間,入世之后諸多拙劣,慌于應對、情怯懷中,自不待言。行跡不失生澀,有損自身風評尚在其次,若因此見累宗家親長受人非議、未盡教導之責任,則就難免羞慚罪大。所以遇事用情猛烈、有失方寸,寧可超出,不敢不足。”

李隆基跪在殿中,神情也是恭敬有加:“另則累列財貨于群眾面前,也是為了向世人彰顯圣人友情深刻。臣等于此人事之間,無束谷之勞、無寸麻之功,但仍能不患生計、私庫充盈,此俱圣人之惠賜!今日言是獻貨表情,實則物奉原主。

圣人恩眷實深,唯臣等德行仍短,衣食消耗已無所擾,囤守如此奢物,珠光耀眼、財氣侵人,恐或糜而忘儉。所以珍貨陳列、奉歸內庫,來年或有物欲稍長之時,也希望能憑志力有益家國、積功得賜,而非自困于恩眷之內,浪蕩無成、索取無度!”

聽到李隆基這一番自白,李潼便忍不住笑了起來,指著這小子對殿中眾人笑語道:“你們諸位,聽到臨淄王這番自表之辭,感受如何?”

眾人聽到這話,也都紛紛投以欣賞的目光,只是在這表情之外,則就另有幾分糾結。

暫且不理眾人的夸獎之辭,李潼則嘆息一聲,又望著李隆基微笑道:“有福之人,并不需要旁人俗念的操心啊。臨淄王言稱少幼拙劣,但這一番洞悉分明的言辭,豈是拙幼之人能有的見識?如此懷擁璞玉真知,無論生身是貴是賤,又怎么會橫遭人情災禍?天家兒郎,生來已是萬眾矚目,但有才情美質,又何須韜光隱晦的藏掖?”

講到這里,他又望著李隆基正色說道:“奉行中庸、不在人前夸秀,那是世道俗人的自謀計略,卻并不是我宗家子弟謀求長福的正計。此身生長成人,已經是享盡天下征物的供養,但使本質并非鄭聲污紫,何懼人前表達?正要讓天下人看一看,唐家既享天下物料之征,自然也養成了夸艷不俗的秀才!”

李隆基聽到這一番話,只是連連點頭,一時間卻難擬出合適的應對。

“朕愛惜諸幼,盼你們能從容立家、不因物料匱乏而荒廢了志力的休養增長。臨淄王陳事表情,實在是馨美可賞。但賜出的物料,又怎么能因情義的牽絆再收回內庫?人間百姓恒受物困,但于天家則只是等而下之,存物不如存人!”

講到這里,李潼又招手對有司官員說道:“諸王德才美觀,王府佐事者規正有功,各賜散階一等。并諸王凡所獻貨,內庫具貨相當,分賜諸王府事員。太皇太后知此庭中馨香,亦必歡欣寬慰,各府長史宅中主婦賜號縣君,望朔之日入參萬壽宮,以備垂問、通稟諫教事宜。”

有司官員聽到圣人這番安排,連忙就案擬敕。而李隆基等兄弟幾人在聽完后,則都略顯錯愕,旋即臉色就變得有些不自然起來。

望著這幾個小子,李潼又不免嘆息一聲,算是感受到了當年他奶奶在面對他時,心里應該也是有一份糾結與無奈。

略作沉吟后,他才又望著李隆基說道:“此前著你們安心在邸,無給職事,是希望你們能夠恬淡養志、以益才器。但現在看來,這安排也是有些多慮了。既然已經秀才可觀,自當任事磨練。外家子弟還要發付選司揀選,我家兒郎自無需這些俗程。意屬何職,不妨道來。”

雖然說剛才被圣人一通安排搞得有些發懵,但當聽到這話后,李隆基還是興奮有加。他困在邸中本就閑得發愁,急切的盼望著能夠更加融入世道之中而有所表現,讓時流關注到他。

不過大喜之下他倒也并沒有樂而忘形,仍是不失恭謹的垂首說道:“圣人胸懷天下,人間才流羅列帝心,臣于此中微塵而已,但得揀用授事,自當竭誠效勞,豈敢私意妄許輕重清濁。”

李潼聽到這話后又笑了起來,如果可以的話,他真想一刀戳死這小子,真是可著勁的撩他的敏感點。

不過他既然作此發問,心里當然也已經有了計議,于是便又說道:“既然如此,那且先供事秘書省,任一著作郎。此職雖清且閑,但朝廷凡所章軌設立,自有大義其中。往年我方入世,亦是由此而起。今再授你,并不是以舊步為框架、給你約束,而是立此司署,的確有益身心。”

李隆基聽到這話后,先是略作錯愕,然后便又忙不迭叩謝皇恩。至于殿中其他人,在聽到這一任命后,神情多多少少也是有些異樣,顯然是思緒不受控制的生出了一些聯想。

李潼之所以選擇將李隆基安排在秘書省,倒也并不是單純因他故任而有所敲打提點。若用心僅止于此,還是有些粗淺直接。

他擔任的官職多了,老實說只有在秘書省的時候最無從發揮。所以在麟臺待了不久,索性便拍拍屁股離開了洛陽,滾去乾陵服喪。

雖然說當時他在麟臺也經營起一些人事關系,但諸如王紹宗等人在他實際的崛起過程中發揮出的作用并不大,只有當他勢力增強到了一定的程度,需要在禮法上有所經營時,這些人才逐漸的派上用場。

秘書省號為病坊,可不是說說而已。在朝中百司之間,秘書省所負責的事務可以說最狹窄,能夠有所發揮的空間也最有限。

當年李潼之所以能混出一些清望,也并不是因為所擔任的官職,而是因為他是一個掛逼。如果不是在詩文上長才可恃,單單那些文人們一枝酸筆就能把他毀得不輕。

如今自己面對類似他奶奶當年那種處境,李潼才有些理解當年他奶奶為什么要把他安排在麟臺。一方面自然是他詩才彰顯,但除了這個最淺顯的原因之外,秘書省事跡俱在筆端,即便有所隱患,也是有限。而且人所思所念,很容易通過詩文傳遞出來,所以歷朝歷代,文字獄都是政斗中的重要內容。

如果勤于著述,有什么想法也很難掩藏得住。如果要韜光養晦,那待在秘書省當個庸庸碌碌的讀書匠,自然也是最好的安排。

至于說通過一己才力引導文化風潮,乃至于改變人的固有觀念、影響價值取向,那不是一般大手子能夠做到的。就連李潼這個掛逼都不敢作此夸口,李隆基也就洗洗睡吧。

排除時流或會因此生出的聯想,李潼這一安排對外也說得過去。他自己仕途的起點就是秘書省,如今把臨淄王安排于此,對其也是頗寄厚望,希望他能在此增長才識閱歷,成為宗家肱骨。

今日皇帝納妃,參禮群臣本以為只是湊個閑熱鬧,卻不想又看到了這么一場好戲。這戲碼當中的含義之深刻,也實在是讓人忍不住的聯想,卻又不敢深想太多。

至于當事者之一的李隆基,心中也是喜憂參半,但總體來說,還是喜大于憂。無論如何,他總算邁出了重要的第一步,在朝中擁有了官職,由此可以衍生出一系列的社會關系,對世道的融入更進一步。

同時這種向圣人殷勤示好并靠攏的手段也是湊效的,雖然說圣人的安排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基本的邏輯還是沒有脫軌。圣人身在這個位置,須得對天下人有所交代,只要他言行舉止擺在明處、群眾有見,圣人也不會對他橫加制裁與懲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