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將一座失控的城池重新掌控起來,第一是秩序的重建,第二是物資的供給。
重建秩序也沒有什么玄機,怎么有效怎么來。雖然李潼入都之后,在政治人事結構方面略有波折,但這對神都城的秩序影響并不大。
畢竟拋開一些細枝末節的問題,如今的神都城秩序是建立在武力強權基礎上的,而且都畿武力始終牢牢控制在李潼一人手中。
盡管就算加上陜州增援的人馬與洛陽所招撫的甲兵,如今整個都畿守衛武力也不過堪堪過萬。雖然仍不足以將整座洛陽城控制得滴水不漏,但起碼能夠保證能夠在騷亂發生的第一時間予以撲滅、不給其規模發展的時間。
如今都畿的兵力略分為靖國六營,四營分守于城池四角,兩營坐鎮于皇城與宮城,初步建立起了內外防衛框架。
具體負責城池坊曲治安維護的,則是城中新進招募的巡城團練。這一部分員眾就多了,足有將近兩萬人,幾乎是將洛陽城中所有在籍丁壯盡數囊括進來,而且數量仍在繼續增加。
洛陽城常住人口幾十萬,按照正常的人口結構比例,丁壯數量當然不止這么多。只不過去年組建大軍、迎擊突厥,將都畿區域丁員大量抽調北上,使得洛陽城中無論兵力還是勞動力都極為空虛,這也給之后的動亂埋下了禍根。
按照朝廷去年到今年年初那種人物困蹇的狀態,李潼在入都之后不久便又組織起如此龐大的卒員隊伍,似乎有點狗窩里剩下肉包子、不合常理。
但其實這也很正常,就算去年征募的時候朝廷的運作狀態仍然完整,但過往的征發模式本身就有覆及不到的盲點,比如說佛寺道觀隱匿的人口、權貴豪強所豢養的奴仆,以及官府沒有及時擴搜編籍的流民。
還有就是朝廷的征發也要考慮一個成本問題,一些有著一技之長的匠戶,以及一些單丁下戶,這些都不屬于征募之列。匠戶需要負擔固定的課役,而下戶唯一的丁力一旦被抽走,就意味著這個家庭垮了,意味著朝廷可能將永遠喪失這一戶數。
李潼歸都定亂,要在最短時間內將秩序重新建立起來,自然不能再有此前朝廷那種顧慮。城中丁壯們既是珍貴的勞動力,同時也是禍亂滋生的基礎,當然要盡可能的控制起來。
所以在皇城局面初步控制住后,甲員入坊所做的第一步就是把這些丁壯們組織起來,威逼兼有利誘,每坊聚丁多少人,便發給多少必要的生活物資,根本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去逐坊逐戶的計點征召。將每一個坊作為一個命運共同體,坊民出丁多少直接關系到他們的際遇與命運。
人事雖然組織起來,但有沒有足夠的物資供給也是決定這套秩序能不能夠運作下去的關鍵。
在麾下人馬將都畿官倉重新控制起來并計點庫余之后,李潼也不由得感慨朝廷這樣一個財政狀態居然還能維持到兵亂爆發才崩潰,也真是不容易。雖然也有遭到兵亂洗劫的緣故,但即便把這些因素考慮在其中,朝廷所留下的這個底子也只能用慘烈來形容。
此前他還抱怨朝廷對行臺諸多勒取封鎖,多多少少是有點不識大體、不懂事,但在真正了解到朝廷近年財政狀況后才略有明白,行臺雖然也油水不大,但在朝廷看來也是一個嫉妒不已的土大戶啊。
朝廷財政窘迫,跟他四叔個人私德方面倒沒多大關系,甚至他四叔在私德方面簡直可以說是帝王楷模。歸朝之后,朝廷幾乎沒有什么宮苑營建,家人們用度也不尚奢華。這并不只是做樣子,李潼在歸都伊始入宮見他四叔家眷便發現妃嬪們衣飾簡樸,甚至比武周舊年都有不如。
很顯然在這方面,李潼是遠比不上他四叔的,他與家人們生活雖然談不上紙醉金迷,但也絕對與樸素無關,該有的奢華享受一應俱全,只是沒有刻意的鋪張浪費。畢竟他生活上補助渠道不少,甚至就連外室都有一盤營生。
所以李潼也就很不理解,就算他西行之后潼關以西物料輸出已經不歸國有,但朝廷仍然坐擁大半個天下,哪怕沒有別的財源開辟,單純諸州基本的租調以及課役料錢也是極為可觀的收入,突厥入寇之前,朝廷也沒有大的物料損耗,這些錢究竟哪去了?
這樣一個問題,顯然不是短時間內能夠厘清的,龐大的物資缺口又亟待解決。城中那些豪富大戶們,自然也就成了被掃蕩的目標。特別那些被養肥多年的寺廟,更成了重點關照的對象。
李潼對沙門下手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但即便是此前已經嘗過甜頭,這一次仍然被洛陽城中沙門佛寺的豪富驚得有些瞠目結舌。
畢竟洛陽長期的作為天下中樞所在,而他奶奶又崇佛多年,洛陽城寺廟之繁多、聚斂之豐盛,都遠不是其他地方可以比擬的。甚至在原本的歷史上,武則天在遇到財政困難的情況下,都忍不住要對為她上位搖旗吶喊的沙門下手。
同時,對于那些犯官們的清洗,李潼也一直在與生民福祉聯系起來。往往一戶人家入罪,首先便是由其家邸中起運大批物貨、穿街過巷的運輸到洛北含嘉倉城,之后再從倉城運出,發送諸坊以為補助。
正因如此,盡管南市刑場上整日殺得人頭滾滾,但也并沒有在城中造成太大的惶恐,殺賊濟貧也是近日洛陽城中一個底層邏輯。或許某日刑場殺戮過甚,就連看客們都看得心驚膽戰,可轉頭市中谷價又跌幾錢,哪一件更加牽動人心?
但即便是這樣,城中所積存的物資仍在快速的消耗著,盡管在近畿周邊有一些樵采漁獵與官市搜購的補充,但卻遠比不上消耗。若再繼續下去,即便洛陽城里勒緊褲腰帶能夠等到就近河南諸州的補充,但朝廷也沒有足夠的資源應對河東方面的隱患。
立德坊新潭周圍乃是洛陽城中規模最大、官民兼有的倉儲中心,海量物資下落不明,李潼當然不會忽略。
古代這種落后的物流條件雖然諸多不便,但也不是沒有好處,那就是給追贓提供了一定的便利。想要實現大批量、長距離的財貨轉移,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情,尤其在沒有官府的許可下,完全不可能跨州過縣的暢通無阻。
過去這段時間,洛陽雖然亂成一團,但周邊的州縣受到的波及仍淺、秩序尚存,所以立德坊遺失的這些財貨也很難在極短時間里便運出河洛地區,因此這批財貨極大幾率仍然留在都畿周邊。
盡管這一點能夠確定,但也并不意味著追贓就簡單。就算水陸要道在官府控制中,但城池鄉邑之間仍然存在大片耳目不能覆及的荒野。洛陽城最混亂那段時間里人物出入頻繁,各種出入痕跡足以混淆追蹤線索,想要進行地毯式的搜索,勢必又要投入大量的人力。
洛陽城中仍有余波未定,李潼既不可能將大量卒力遣赴鄉野,又不放心讓剛剛組織起來的城中丁卒外出搜索,所以也就只能通過城中人事追查線索。
隨著他對洛陽的掌控越深,動亂中各種人事線索自然也就浮現起來,一部分失貨陸續被追回,但仍有相當數量的還是不知所蹤。混淆視聽的小魚小蝦搜捕殆盡,隱藏于幕后的大黑手便漸漸的呼之欲出,然后李潼才發現原來他姑姑也沒閑著。
太平公主人雖然留在上陽宮里,但并不意味著她就沒有能力和機會搞事情。因為代理洛陽飛錢的緣故,她手中自然掌握著一張人事大網。
北衙嘩變、相王消失之后,坊間許多朝臣涌入上陽宮,太平公主得到了與外界溝通的機會,便趁機以飛錢支兌作為要挾,同時籠絡兩市一批商賈,加入到了對立德坊倉邸的洗劫中去,成為一股勢力頗大的趁火打劫的隊伍。
當然,這一股臨時結盟的勢力談不上組織嚴密,行動也稱不上隱蔽,特別并不是作為一個整體行動。盡管一些小蝦米陸續落網,但能夠提供的追查線索仍然有限。
李潼又擔心如果追查節奏拉得太長,其中一些參與者或許就會狗急跳墻、焚燒滅跡,所以他一直在隱忍不發,暗中調查一個相對完整的團伙成員名單,希望能夠一網打盡,并盡可能的保全贓物。當然,也有想就著這個大坑把他姑姑一起埋了的打算。
不過現在他奶奶已經明確表達出不希望他殘殺血親的態度,他姑姑驚慌下還不知會搞什么騷操作,他也不敢再繼續放線織網,索性便直接以他姑姑為突破口,先把相關人員盡可能的圍獵起來。
不過因為事態沒有一個發酵過程,輿情上的烘托自然不夠,就算沒有他奶奶的請求,他也不好直接對他姑姑痛下殺手,否則給大眾造成的印象就太涼薄了。
一通威嚇之下,太平公主心防告破、知無不言,算是將背后的人事脈絡勾勒清楚,節省了李潼繼續搜證的時間。于是這一夜留守大內的靖國兩營便再次秘密出動,直沖坊曲,破門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