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0770 社稷存續,天命有歸

夕陽斜照,則天門前殺戮將近尾聲,大量的亂軍士卒被射殺于宮門前以及皇城諸街之間,幸存者或逃竄躲藏、或棄械投降,然而殺戮仍在繼續。

其實早在叛軍眼見雍王身影出現于則天門城樓處時,其軍心已經震蕩不安,有將要崩潰之勢。但是隨后諸邊宮門多有強卒涌出,阻斷了他們的退路,本身部伍中又多有倒戈,進退失據下,不得不激戰于皇城內,以期能夠死中求活。

隨著各路軍伍匯合于則天門前,最后一部分于宮墻下負隅頑抗的叛軍也被消滅,則天門前已是一片血色伏尸。

“雍王殿下歸國定亂,臣等助陣來遲,請殿下降罪!”

那些截斷叛軍退路的卒伍們并不屬于雍王部伍,李潼歸國所率唯駐守則天門這不到兩千人。突然涌出的這些人馬,自然是神都城諸勛貴朝臣們所組織起來的武力。

此時叛亂平定,諸率隊者入前見禮,搭眼望去,李潼便發現了許多數人,諸如觀國公楊嘉本之類,甚至還有小滑頭張說,此時也批著一身不甚合體的甲胄,甲衣上頗有血跡殘留,剛才在城頭上李潼也見到張說作戰勇猛,甚至親斬數名叛卒。

諸員于則天門前再作叩請,李潼才在甲卒們簇擁下行出宮門,環顧一周相助定亂的諸路人馬,最后視線才落在最前方十幾人身上,一手按劍,慨然一嘆道:“戾氣沖霄,群賊亂國,家國之大不幸,忠直者睹此,無不剜心之痛!若以緩急論罪,我與諸公俱不清白。滔天大惡,尚未厘清,當務之急,唯伸張大義,細碎無論。”

說話間,他入前一步,彎腰將觀國公楊嘉本攙扶起來,才又繼續說道:“國運多舛,局勢艱難。雖需典刑嚴明,但也不必深究功士毫末。諸公相率助陣,使宸居不受賊跡玷污,誠是功大可見。況檄文宣告,本應相會于西郊,然賊情如火,小王不得不倉促潛渡,想來諸公此心同我,并非有意怠慢檄文所召。”

“賊亂都畿,圣人棄國,臣等倉惶之際全無定略。幸在殿下及時歸國,內外群情有所仰仗,教令威宣之下,必將群邪辟易、賊跡蕩除!”

聽到雍王一番言語,觀國公神情略顯尷尬,連忙又低頭恭聲說道,并環指身后時流諸家與各自健卒們說道:“今畿內兩衙宿衛多有亡散,以至于賊徒竟敢逞兇皇城之內。臣等諸家倉促聚集親眾門生,雖無令出之門,實有死國之烈,必當嚴拱此間,恭承王教,以待四方勤王之軍陸續抵都。”

順著觀國公所指的方向,李潼抬眼望去,只見諸家徒卒雖然旗號不一、員眾也有多有少,但此時聚集在了一起,規模仍然頗為可觀,起碼人數上是比他今次倉促東行所攜兵力要多很多。

他眸光略作閃爍,不免感慨這些大族真他媽的命硬,經受數日暴亂洗禮,居然還能聚起如此壯大的人勢。

但這也屬正常,世家大族的生命力以及生存抗壓的能力本就遠遠超過了普通民眾們。不要說神都這一次的動亂僅僅只持續了幾天的時間,五胡十六國長達百數年的天下大亂、生靈涂炭,但南北這些大世族們反而越來越壯大。

拋開心中這些雜想,李潼很快便露出一副欣慰神情,再次開口道:“勿謂令出無門,忠義所指、道之所趨。唐家創業、享國以來,道行天下、威加宇內,所以興治,便在于滿朝忠烈門戶才流輩出、踴躍于事。名爵所賜、祿料所給,三代垂恩,今日得恃此力!”

講到這里,他又頓了一頓,指了指則天門前戰場上那慘烈畫面,然后才又說道:“今日捐力著功,功在社稷,章軌新定之后,必有封犒盛給。公義之下,入都之前,畿內人事凡所私情惠我,我亦有聞。日前皇考家廟、觀宇保全于亂禍,無受賊寇所擾,未知在場幾位捐力義助,使我免于喪亂之痛?”

此言一出,人群中便閃出數道人影,并行入前并叉手道:“殿下身領鎮國之重任、勞苦于陜西,偶失兩顧之從容。臣等慚于位卑力弱,未能撲滅大災,公私感義、亦不敢遁世自活,薄力進獻,守護先靈不受侵擾……”

不待幾人講完,李潼便臉色一肅,入前對這幾人深施一禮,并沉聲道:“橫禍陡生,濟亦難免困蹇于途,方寸失守,幸仰諸君贈力,使我孝義無失、倫情得守!今具禮以謝,必有厚報于此深情!”

幾人見雍王如此莊重具禮,便也連忙各作回應、不敢生受,只是眉眼之間的喜色實在按捺不住。如今神都秩序崩潰,雍王歸都之后必將大權在握,這已經是顯而易見的事實,他們在動亂之中先作表現,必也回報可期。

這時候,站在一邊的觀國公等人看到雍王與這幾人親密交談,神情多多少少是有幾分不自在。并不僅僅在于雍王對他們的態度要更加親密,更在于雍王通過這一點親疏的態度而給他們之間的脆弱聯盟制造了裂痕。

李潼自將眾人神情收在眼底,心中只是冷笑。綦連耀這一場叛亂,發乎猝然、被撲滅的也迅速,但其背后所牽扯的意義卻深刻至極。

即便不討論太過長遠的前因后果,只看綦連耀亂軍剛剛進入皇城,隨后畿內勢力尚存的諸家便趕來封堵定亂,可見當中必然有著微妙的聯系。

李潼倉促歸都,所攜甲力并不多,而神都局面又崩壞的太徹底,讓他不得不對神都方面殘留的人事勢力加以利用,否則短時間內、起碼在后路人馬抵達神都之前,便要陷入一定的被動中。

綦連耀這一場叛亂,往小了說只是當事主謀者不切實際的狂妄野心,往大了說就是神都這些時流門戶們給他的一個下馬威,通過縱容乃至于促成這一場叛亂的發生,指出時局往下一步發展的一個可能,那就是天命未必獨屬唐家!

李潼檄文中以隋煬帝失國舊禍而直接宣命移除他四叔的尊位,神都城中旋即便爆發了一場逆命僭稱的動亂,無論其規模大小如何,這絕對是一個危險至極的訊號,懂的人大概已經開始在家里趕制王旗了!

這樣一個局面,已經很難徒恃武力進行解決。所以此前李潼才對他四叔玩的這么險感到憤怒不已,如果神都城中仍然稍有秩序存在,無論接下來要進行對話的是他四叔還是他三叔,其實都很好解決。

可現在,“唐家天命已失”這樣一個話題擺在了臺面上,大位所屬已經不再只決于宗家之內,需要解決的可能就是未來陸續涌現的野心家們。

如果李潼不及時歸都,任由這一場叛亂持續哪怕多一刻鐘,對唐家符命都是一致命損傷。如果他快速歸都,那就會面對眼前這樣一個局面,那就是實力不足以震懾全城。

但如果這道檄文不發出去的話,他四叔被劫入河北,同樣會讓國家有分裂的危險。而他如果加大對關內甲力的征發,又會面臨一個被偷家的危險,畢竟他們李家就是趁著關內空虛而發跡的。有這樣一個榜樣在前,那真是無論如何都要搞一搞。

本來一場大勢所趨的順風局,結果卻打成了現在這個鳥樣子,李潼心里的憋屈可想而知。但是幸在他這些年也不是白混的,盡管朝廷此前一再肅清他在神都的影響力,仍然還是頗有殘留。

神都城過去這段動亂中,已經有人先行下注、向他進行站位。還有一點比較幸運的,那就是他爸爸多,也能讓人方便下注。

過去這幾年時間里,李潼雖然不在神都,但仍然不失人望傾注的目標。比如從善坊中的孝敬皇帝廟,比如修文坊中的宏道觀,前者是追念他嗣父李弘的寺廟,后者則是他親爸爸李賢故邸。

此前李潼雖然人在城外,但通過對神都逃亡到陜州的時流詢問、再加上履信坊田少安報信,了解到神都城中有相當一部分人眾圍聚于這幾處與雍王關系深厚的地點,因有此問。

結果也并沒有讓他失望,在這第一波追在叛軍身后抵達皇城的人當中,就有數人參與保護他兩個爸爸的紀念地。只是在看到這幾人身份后,李潼心里多多少少還是有些一言難盡的感覺。

這其中,參與保護從善坊孝敬皇帝廟的有張說、楊執一,以及南衙左衛中郎將田歸道。這三個還好說,張說雖然年齡不大、官位不高,但卻向來長袖善舞,且其家本就是洛陽土豪,單單今次領入皇城中便有三四百人之多。楊執一也算有些舊誼,至于田歸道則是行臺官員田歸農的族弟。

但是參與保護宏道觀的在場兩人,身份則就突然變得古怪起來,其中一個名為陳銘貞,另一個居然是徐俊臣!老實說李潼在見到這兩人行出時,都忍不住大感驚訝,實在沒想到這倆鬼東西居然命這么長,而且居然還混到了投機隊伍中。

無論舊事如何,既然他以這樣一件事作為切入點來溝通神都人事,眼下也只能笑臉相迎。

眾人聚在一起談話的時候,各家帶入皇城的卒勇已經開始打掃戰場。隨著則天門前被清理出來,李潼也開始布置接下來的定亂事宜。

過去這段時間里,神都城鬧亂之事不止一樁,單單北衙嘩變、劫持皇帝與韋承慶等勾結私迎廬陵王潛逃歸國,就值得深入追究。但這幾樁事在剛剛發生的綦連耀謀反一案面前,統統都要排在后面。

對于綦連耀謀反,李潼的態度就是趕盡殺絕!所以在布置起任務來也是殺氣騰騰,與綦連耀有關人事以及其所亂授偽職,一旦查實,則殺無赦!

李潼話音剛落,在場資歷最老的楊嘉本便開口道:“國患重疾,尤需謹慎。況且當下章軌無存、國無正命,更兼四方勤王之軍尚未入都,貿然殺刑廣施,恐局勢再生板蕩啊!”

李潼聽到這話后,略作沉吟,然后便抬眼望著楊嘉本,皺眉說道:“小王久事陜西,朝事或不深諳。今次歸國扶鼎,亦時情板蕩所迫。令式所行,雖為一己之念,然言行之所宗旨,唯道義不可輕折!觀國公所諫此言,是欲挾勢屈我脊梁?”

“臣、臣不敢!唯今合城動蕩未已,宮門血跡新涂,圣人所以失守,正因……”

楊嘉本還待爭辯,李潼已經佩劍出鞘,彈劍冷笑道:“人事或有陌生,終究難免相逢。欲使神都人物重新見我,需借觀國公一物,觀國公是自獻,還是要勞我使員摘取?”

聽到這話,觀國公包括在場其他神都時流,臉色俱是一變,楊嘉本更是抽身急退并大吼道:“社稷已經命懸一線,殿下仍要以虐為威、強殺大臣……”

“某為殿下殺此老賊!”

楊嘉本退后不足一丈,身后驀地刀光閃現,陳銘貞一刀斬落楊嘉本首級,一臉狂熱的大吼道:“唐家國業,俱仰殿下!殿下聲令所出,誰敢違逆!”

李潼眼見此幕,眸光不免一亮,持劍喝道:“社稷之所存續,天命有歸!忠逆并存人間,道義之恥!唐家養士,從無刻薄,內外凡挾勢亂命者,唯殺賜之!我今暫持符命,鎮國誅惡,絕不茍且!

若逆惡仍需緩圖,功勛何以急就?此道誠需廣助,勿謂志士不遇,滿城狐鼠,俱名爵之資!楊嘉本恃寵邀權,縱惡專功,今為內外忠勇志士殺之!逆道者,弓刀以待,順道者,名爵相酬!”

駐守于則天門處諸西軍將士自不待言,雍王話音剛落,頓時便抽刀擂甲喝彩。至于則天門前諸家員眾們,在見到觀國公頃刻間身首異處時,不免略生騷亂。

不說揮刀劈斬觀國公的陳銘貞,張說見狀后便大步行至雍王面前匍匐作拜,而后轉身揮臂指向自家部伍,大聲喝道:“臣舉家捐命,正為報國建功!名王壯志,符命勇持,名爵盛給,臣何懼功大,唯忠勇效力,順道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