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朝廷的亂象不止一樁,獨孤元節剛從神都趕來長安,對此自然是深有感觸,講起相關的問題,自是滔滔不絕。不知不覺,時間就過去了一個多時辰。
待到宴席散去后,李潼并沒有直接休息,而是換了一個房間,與長兄李光順繼續就剛才席中所論諸種繼續深談。
“三郎,不如由我前往陜州代替二郎。二郎他為人處事不夠謹慎,偶或放縱意趣,或就失于自謀。如今神都亂象已經如此深刻,我恐怕他一時失察或就會遭受加害……”
一俟坐定,李光順便忍不住開口說道。
李潼聞言后只是擺擺手,并嘆息道:“人言可信,但也不足盡信。神都如今確是情勢紛亂,但還未至于完全崩壞。至于二兄,雖然為人疏闊簡略,但也未必就會有殺身之危。即便有所失察,無非受人執之。若是阿兄相代,我反而擔心阿兄你心思雜細,恐不能善保自身。”
“這、這……莫非獨孤親翁所論還存偏頗曲隱?”
李光順聽到李潼這么說,不免便心存驚疑道。
“南衙人事駁雜,究竟如何荒廢,我亦不能深知。但北衙諸軍新擴,千騎增作萬騎,諸宗親國爵分掌,對于朝情,還是有一定的壓制之效。”
雖然如今李潼在神都的人事影響越發薄弱,但也并不意味著對神都局面就一無所知,不說私下里的一些布置,他姑姑偶爾也會傳遞一些消息過來。
按照他姑姑與獨孤元節各自所述,得出的結論大不相同。像獨孤元節所說,南衙軍事崩壞,使得整個都畿都近乎不設防一般。但是按照他姑姑的說法,北衙軍事建制有序,到如今北衙甲兵已經超過三萬,而且未來還有繼續增加的余地。
兩種不同的論調體現出兩種不同的態度。獨孤元節對神都的混亂局面多有夸大描述察其真實心意,其實是希望行臺能夠盡快出兵于潼關以東干涉神都政局。
至于他姑姑太平公主則就不怎么樂意讓行臺的力量直接干涉神都局面,所以對如今朝廷的混亂局面避重就輕只說北衙增強。
不過無論雙方怎么敘述,李潼對如今朝廷局面自有一個評估。眼下的神都朝廷失控已經成了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既不像太平公主說的那樣北衙穩固、根基不動,也不像獨孤元節所說的不堪一擊。總之,皇帝李旦公器下授的弊病已經顯露無疑。
李旦以為架空老臣、君恩普授,就能建立起一套以他為中心的朝政新秩序這想法本就不失天真。有恩而無威哪怕授給再多恩惠,也只是更加助漲人心里的貪婪。
更何況這些關隴勛貴、關東名門,都是從南北朝的大分裂亂世中傳承至今,什么樣的恩惠能夠讓他們心悅誠服的滿足?
很多事情一旦開了一個口,就很難收得住比如這一次朝士們請求讓豫王李成器入關中祭祖,就是朝臣們聯合起來把皇帝當鍋涮。你既然想拿豫王聯姻剎個車那就不要怪大家把豫王抬出來當個投石問路的棋子、當個犧牲品。
最初豫王聯姻的對象選擇的是河北人家,這件事雖然未成定論但也朝野皆知。崔玄暐更因此旗幟鮮明的于朝中反對行臺勢力的擴張,并最終而因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崔玄暐身死一事最終處理的已經是不明不白讓河北人心懷不滿。結果現在豫王聯姻確定了這更是一巴掌扇在了河北佬兒臉上,逗你們玩玩,你們還當真了。
武周一朝,河北人士也多出將入相,今年以來朝中各種封賞也都天然的被排斥在外,可以說是官場情場兩大失意。
得不到的就毀掉,更何況這一次還被耍得這么狠,因此請求豫王西行首先便是一些河北朝士提出。
不僅僅只是給皇帝提出一個兩難的選擇,更是揭開了皇帝李旦的一塊遮羞布:國之大事,唯祀唯戎,你這皇帝當得連你爸都不知道,你到底牛逼個啥?自垂拱以來,你特么給你爸上過墳、上過香沒有?
無論豫王是否西行,這誅心之問的由頭算是埋下了。如果豫王西行,那么接下來該不該輪到皇帝?如果豫王不去,你們爺倆這是過得有點飄啊。
如今大量充斥于朝中的關隴朝士們,對此同樣沒有反對的需要。關內本來就是咱們小圈子龍興之地,老子們現在好不容易跑出來,已經不敢再回去了,但總得弄出一個挑頭的來,帶領大家重返咱們的光榮之地啊!
豫王作為當今皇帝嫡長子,身上又沒流淌著咱們關隴的血,正是試探行臺底線的一個絕佳選擇。說句不好聽的,哪怕豫王直接被雍王弄死,咱們又有啥損失?甚至有可能豫王一旦西行,就注定不會生歸!
可是如果豫王不敢西行,這種事情都不敢擔當,你也配入主春宮?
此前李潼特意避開中使,根本不給正式回應,就是無論怎么表態,都容易被人借題發揮。你們爺倆愛回來不回來,反正老子蹲在長安,跟我爺爺親著嘞。
他四叔之所以派中使而非朝使前來,大概也懷著送個雷給他揣的念頭,要借他的勢力鎮壓洶涌的朝情。當然真派朝士的話,李潼倒是可以抖上兩把了:你連該不該給你爹上墳都來問我,我就覺得你不該當這個皇帝,你聽不聽?
基于這些盤算,李潼可以確定朝情基本上已經失控,而且就連他也已經無力扭轉,接下來再有什么變數,也只能順勢而為。
就連李守禮他丈人入京見面之后,都忍不住要勸說雍王歸朝主持局面,由此更可以推想整個行臺從事諸眾是個怎樣的態度。
特別是今年行臺甲兵盛集于長安,一旦接下來事態激化到大器何屬的地步,李潼也絕不能再作什么退讓之計。甚至只要朝廷前腳公布確定豫王西行祭祖,后腳李潼就必須要傳檄諸軍,咱們歸國問政。
若不然,對于行臺上下他都無以交代,咱們拼死累活經營出陜西如今這幅局面,難道最后真要淪落到給二房東打工?
他眼下之所以無論公私場合都不作明確表態,朝廷方面的影響還在其次,怕的就是一旦態度表現的過于勇進,就會被洶涌群情推著向前走。行臺剛剛確立的兩項邊防大計,可能就會因此而停滯不前。
“無論之后朝情大勢如何,都不可再作輕松計議。阿兄你也要做好留守西京的準備,一旦我為大勢裹挾,長安必須要有專守。”
對于那些親戚門戶,李潼也都有所保留,他甚至不想讓這些親戚人家直接參與后續各種擴大化的紛爭。此前丈人唐修忠便被安排跟隨姚元崇北去河套,楊顯宗則隨曹仁師前往隴南,至于鄭融本身不涉軍務,則以隴州刺史寄祿榮養于長安。
至于跟兄長李光順,倒也沒有什么可以遮掩的,這才透露出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天下情勢,真是步履維艱。若真來年形勢仍有轉劣,三郎你不得不……你放心,我一定竭力維持住你交代的局面。只是、只是,我不知該要怎么說,但三郎你志大雄才,用事或是不容拘泥,但若真有兩全之選,有的事情還需慎為……”
李光順聽到這話,神情也嚴肅至極,但語調則就不免吞吞吐吐,很是糾結。
長兄心意如何,李潼當然明白,既擔心他于倫情之內作孽太深,又恐怕他拘泥仁恕不能大事競成。
“圣人近年雖然漸漸不容我于情中,但我入事以來,也從未以踐虐親員為威嚇。眼下所慮大計,唯是唐業不墜,除此之外,余者俱是次計。但若還有兩全能循,絕不孤厲逞兇!否則,將何面目以對祖宗后人、天下百姓?”
李潼嘆息一聲,不無感慨的說道。
“唉,世道艱辛,人心險惡,也只有三郎你面對這樣的態勢仍能不失定計。至于我,唯是應命躬行,甚至不敢遐思后事。人言或是可畏,但三郎你還能存有這樣的心跡,已經俯仰無愧了。若真情勢逼于兩難,也不要太為難了自己。咱們滿門生命,仍須仰你一人啊!”
李光順拉著李潼的手,不無深情的說道。
“圣人入此險境,半是咎由自取。而我眼下仍存幾分忌憚,也不失人情雜枝的困擾。縱然控弦十萬,廬陵不動,我便不可輕動。山南風水,不足埋此貴骨啊!”
局勢發展到這一階段,除了自身的種種布置尚能有所篤定,至于其他的諸種變化,李潼也不敢夸言能夠料定幾分。比如他三叔大概率會被卷入接下來的亂局中,但會在什么樣的時機、以什么樣的方式入局,李潼也都猜測不到。
當然,無論未來局勢如何發展,跟神都革命前夕那孤注一擲得局面相比,眼下的他是不失依仗,已經擁有了左右時局乃至于定鼎社稷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