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箭爐位于雅州以西,與雅州隔大渡水相望。此境在后世還有一個更加耳熟能詳的名稱,那就是康定。
眼下的打箭爐倒是沒有什么情歌傳唱,基本上可以說是大唐川西疆土的分界點。盡管大渡水以西仍然還有許多羌胡部落依附于大唐,大唐也因此設立了一些羈縻州府,但也并沒有設置州府、派遣官員進行直接的管轄。
八月末、九月初,川西溝嶺間草木漸有凋零,陰冷的山風穿澗過嶺,氣候也逐漸變得陰寒起來。
在這樣的時令里,大唐益州大都督府一路兩千多人的軍隊突然出現在了打箭爐,一些察知此訊的周邊土羌部族不免警惕狐疑,紛紛派遣部卒至打箭爐附近窺望打聽,想要搞清楚唐國軍隊為何有此動向。
這一路唐軍的統帥,便是益州大都督府長史、漢王李光順。李光順之所以率眾至此,既不是為了集見諸羌胡酋首,也不是為了攻伐吐蕃,而是為了迎接將要入唐的吐蕃東域赤尊公主一行。
吐蕃方面的隊伍還沒有抵達,李光順便趁著這點時間,分遣兵眾傳告并驅逐聚集在打箭爐附近的羌胡人眾,肅清打箭爐周邊那些閑雜耳目。
李光順率眾于此又等候幾天的時間,吐蕃的隊伍才姍姍來遲。
其隊伍員眾足有五千多人,除了兩千多名甲兵之外,還有各類的男女仆役、匠人,以及依附于吐蕃的東域諸蠻夷所進獻的奴隸,牛馬之屬更數以萬計,大大小小箱籠近千,或人力搬抬,或牛馬馱運。
僅僅只是前路的抵達,打箭爐碉樓城堡西側郊野便被人馬充斥,幾無閑土。
漢王李光順于城門內等待迎接,及見如此龐大規模的隊伍,眉頭已經暗皺起來。
直至郭元振一行引領著隊伍中的吐蕃使者入城拜見,他臉上才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點頭應過吐蕃使者的入前禮問,之后便開口說道:“公主遠來,行途辛苦,小王于城中略作簡設,請公主入城小作休憩。”
說完這話,他便吩咐同行至此的一些益州官員女眷并婢女們出城入伍去接應吐蕃公主入城,自己并不親往,而是上馬轉身,徑直返回了城中。
吐蕃使者們要配合大唐官員安頓公主起居,大唐一方的使員郭元振,這會兒也匆匆跟上漢王儀駕,返回城府以備詢問詳情。
直到返回城府,李光順下馬入堂,郭元振也趨行跟入上來。屏退閑雜人等后,李光順才不再壓制情緒,抬手一指郭元振怒聲道:“郭元振,你可知罪?誰給了你這樣的膽量,竟敢外結蕃國,勾引蕃女入國來羞辱我宗家子弟!”
郭元振自知歸國后一定會面臨這樣的指責斥問,聞言后當即便跪拜在地,沉聲道:“元振奉王命外使用功,事成于此,確是無可爭辯。”
李光順聽到這回答,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戟指其人繼續怒喝道:“雍王拔你于拙員下僚,不以卑鄙見棄,事機推授,可謂賞識。結果你內不能正色匡定,外不能威勇著功,只知獵選蠻夷邪色巧媚獻上,且不論你有沒有感念雍王賞識之恩,王之威嚴體面又被你置于何地?蕃國豺狼之種,焉能匹配我弟皎皎風姿、天家體位!”
李光順平素為人恬淡和氣,少有怒形于色,但這會兒卻氣得臉色通紅、指節發顫,可見對郭元振是惱怒到了極點。
這也難怪,他們兄弟幼來相依為命,感情篤深。如今處境雖有轉好,兄弟分領一方,但李光順自知這全是少弟努力奮斗來的結果。
他身為長兄,面對家業危困卻無計可施、一事無成,困頓在后、全憑少弟臨危赴難的奮斗,自己觍顏享受,內心里除了對少弟除了欽佩之外,更有一份難以宣之于口的愧情。
如今見郭元振招引蕃國公主入國,自家少弟還不知會因此承受什么樣的物議指摘,李光順自然惱怒至極,對郭元振也厭惡到了極點。
老實說,如果不是此前益州大都督府剛剛收到雍王傳訊,若郭元振歸國、著他妥善接應,他根本都不會率軍趕來打箭爐相迎,甚至直接將那蕃國公主拒之國門之外。
也正因此,李光順對郭元振更加惱恨。他兄弟身當大任、日理萬機,都不忘叮囑他接應好郭元振,結果郭元振竟以此相報,也真是讓人情不能忍。
聽到漢王指責,郭元振深拜于地:“大王所斥諸罪,元振不敢推辭。雍王殿下青眼垂我,擬于再造之恩,所以任事捐身忘命。蕃國國情多有妖異,所謂和親之計亦大存曲隱。此非一言能作盡述,請大王容我片刻聲息,將事中曲直淺作申訴,若元振所計悖于上意,無論雍王殿下作何懲戒,甚至刀兵加身,元振絕不敢口含怨言!”
“說!”
李光順聞言后冷哼一聲,入堂坐定,兩眼仍怒視著匍匐在地的郭元振。
接下來,郭元振便將此行經歷種種簡明扼要的講述一番,也并沒有過分渲染夸大這當中所經歷的重重兇險,只是將蕃國國內情勢、以及這所謂赤尊公主入唐和親的緣由仔細分講了一番。
“蕃國君臣離心悖義,勢成水火,幾至不能相容。琛氏此女雖出身豪強宗戶,但卻并無親長包庇,處此漩渦之境,全無自保之力,不甘為人指掌玩物,遂生逃國投唐求庇之念。蕃國君臣授以虛榮、加以假使,仍是迫害之計。”
郭元振講到這里,嘆息一聲:“此女身世境遇或堪一嘆,但其生死禍福確也不值一顧。唯蕃國所加宗家名份,當中確有事機可趁。蕃國君臣爭強,短時或還能稍作按捺,久則必有一戰,亂起國中。我既執其宗女在手,一旦賊情至此,自有出兵干擾其國務之話柄、動機。所以招引此女入國,絕非獻以色相之用。”
李光順聽到這里,臉色稍稍有所緩和。
大唐立國以雄壯,所收容包庇的異國王族不在少數,且不說本就被大唐所攻滅的西突厥興亡、繼絕可汗,最典型的莫過于波斯薩珊王朝的王子俾路斯,其人亡國來投,大唐不只加以庇護,甚至還曾嘗試幫助其人復國,雖然最終未果,俾路斯最終也死在了大唐的土地上。
從這一角度而言,郭元振招引護送吐蕃的公主入唐尋求庇護,倒也說得通。大唐與吐蕃如今雖然關系惡劣,頻頻交戰,但算起來還算是舅甥之國,略存前誼。
當然拋開這些所謂的國之情誼不談,如果吐蕃國中真的發生郭元振所描繪的那種情況,大唐出兵干涉那是必然的。有這樣一個吐蕃王室身份的人在手中,屆時自然就有更多的操作空間。
李光順聽完郭元振這一通解釋,雖然情緒有所平緩,可一想到那所謂的和親盟約,心情又變得糟糕起來,并凝聲道:“即便這吐蕃公主有此后計之用,也不至于要以王之清譽有損包庇其人。雍王如今已是宗家少壯,國之柱臣,未來更……總之,聘娶一蕃邦女子,總是不妥。”
李光順是典型的士大夫想法,對蕃邦自存偏見,同時也不太認可太過變通近詭的謀計,仍是從心里抵觸天家正式的接納一個蕃邦女子。
郭元振見漢王不再像此前那樣惱怒,才又繼續說道:“所謂和親之論,不過吐蕃一家之言而已。蕃女既然入唐,那自然就是兩頭和尚、各自念經。我大唐國計策略,豈能因于賊言?
賊以此欲給我困擾,我亦可因此更亂賊之情勢。其國強臣凌主,王室幽弱,勢將不守,亟待外援,遣其王女來求我國,因恐強臣阻撓、不能成行,所以和親為名,憑雍王殿下青海勝威、以恫嚇強臣。”
既然最終還是決定要招引蕃女歸唐,在這方面郭元振自然也思忖良多。蕃國以和親為名,那是蕃國的事情,但在大唐看來,蕃國王室就是已經承受不住權臣噶爾家的凌辱,所以才派遣王女出國求援。
無論什么樣的說法,只是要給國中群眾一個交代,并有借口能夠應對朝廷針對雍王所發出的指摘。
雍王可從來沒有繞過朝廷去聘結外邦的打算和行為,蕃女入國同樣是青海大捷的事后余韻,這更顯示出雍王在青海戰勝蕃國大論欽陵后,于西方所樹立起來的威望之崇高。
聽到郭元振這番說辭,李光順張張嘴不知該要如何評價,片刻后才嘆息道:“郭某詭論,誠能亂事。”
郭元振聞言后也不知這評價是夸獎還是指責,只是垂首不言。
“雍王身當方面,求賢若渴,所以唯才是舉,不拘小節。但這并不是你等用事者可恃之生驕的理由,大臣體格為匡正益世、如此才得長守。若只憑詭用,即便寵幸一時,必難長久。雍王待你頗厚,一言寄你,希望你也不要辜負這一番情懷。”
最后,李光順還是敲打了郭元振幾句才結束了談話,彼此秉性不同,他不太認同郭元振這個人,但雍王對其用或不用,他也不會干涉太多,只是希望郭元振不要太失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