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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蕃權貴出行尚威儀,動輒幾百乃至上千的隨從,這也是邦部爭霸的時代遺留的習俗,既是為了炫耀武力,也是為了防備刺殺。
孫波國雖然已經不復存在,末農氏這個小王也名不副實,但因為得到王母沒廬氏的崇信,同樣也是蕃國頂級權貴之一,所以出行的儀駕同樣規模不小,前后男男女女足有四五百人。
離開宇那拉康后,孫波小王卻并沒有徑直返回自己的帳居,而是臉色鐵青道:“去鹿苑,問問那女子,她究竟還要作惡到幾時!”
鹿苑位于邏娑城的西北部,是一片面積頗為廣闊的莊園。幾十年前松贊干布遷都邏娑城,與國中諸豪族盟誓,劃定各自封邑。除了這些封邑之外,各豪族在贊普王民區還有規模不小的莊園采邑。其中位于吉曲上游的鹿苑,就劃給了豪族琛氏。
琛氏的族長兼領葉茹茹本,同時還是王衛將領,血脈而論應該算是松贊干布的外甥,并且還是孫波小王的丈夫,這也是吐蕃兼并消化孫波的手段之一。
但就是這樣一位權勢、身份都頗為高貴的吐蕃權貴,舊年因為卷入到謀殺大論贊悉若的風波中,仍被歸國報復的欽陵所逼殺。如今的琛氏并沒有什么強悍人物在蕃國王庭供職,只有一雙兒女各自繼承族產,已經頗有衰落。
但即便是這樣,吐蕃國中仍然不敢輕侮其族。一則琛氏乃是吐蕃最古老的十二邦主之一,代表著從古舊到如今的嚴肅傳承。二則琛氏族長的女兒,還是孫波小王的嗣女。
傳統吐蕃風俗中,女子地位整體不算太高。但是隨著吐蕃對外開拓,不說兼并了孫波這種女子地位極高的邦國所帶來的影響改變,單單戰爭中大量壯丁的消耗,使得女子承擔了更多的家庭生產負擔,因此地位也漸有提高。
琛氏族長的女兒則就更加特殊,本身就是孫波小王的繼承人之一,在其父死后一系列復雜博弈中,因有孫波舊族娘氏、韋氏等下,繼承了其父大部分的族產。至于其子,反而被逼走藏茹。
孫波小王的儀仗浩浩蕩蕩進入了鹿苑,但在抵達莊園核心區域的城堡時,卻遭到了一隊衛士的攔截。一名年輕女子身裹披甲,立馬持槍,望著車上的孫波小王說道:“我主身體不適,不愿見人,請王上返回,我主若想相見,自往拜訪。”
被人攔住去路,孫波小王那美艷的臉龐上滿是羞惱,于車上拍欄怒聲道:“母親主動來見女兒,已經是屈尊。竟然還被拒見,那女子還要如何囂張?”
對于孫波小王的訓斥聲,眾衛士只作不聞,同樣攔路的陣勢也沒有什么改變。
“你去見她,告訴她!為了給她闖下的禍事補救,我剛割讓一處牧莊給人,憑此夠不夠讓她見我一面?”
女騎士聞言后略作點頭致意,然后便撥馬返回城堡,不久后,城堡內響起了號角聲,眾衛士這才后撤放行,孫波小王儀駕得以進入城堡。
城堡內的核心建筑,是一座高三層的碉樓,此時碉樓前正有一群衛士環立、簇擁著一名年在十六七歲的少女。少女不著衫裙,同樣身裹著一件花色漆染的披甲,身形顯得高挑颯爽,相貌與孫波小王有三分相似,但細眉眉梢挑揚,俏美之外更有幾分英氣勃勃。
孫波小王下車后,眼見到少女如此裝扮,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遠遠指著少女便怒斥道:“你要被甲殺我?”
“阿母說得哪里話,我再是無情,怎么敢加害阿母!更何況,如今我只是待死的處境,又能去加害誰?甲防不敢解身,睡夢同樣如此,并不是專為阿母裝扮。”
少女語聲清脆,但情緒卻略顯低沉,她降階行下,握住母親的手腕,臉上卻沒有多少親昵:“入樓再說吧。”
碉樓是防事與起居兼為一體,最外圍幾處房舍都擺放著許多軍械器杖,一副常年警戒的模樣。一直到了二樓的居室,肅殺氣氛才有削減,房間中沒有太多的帳榻,更沒有層層疊疊的垂帷,只有幾架簡單的屏風,但也都避開窗口設立,人立于房中,便可直接環顧莊園四周,視野開闊。
進了房間后,琛氏的葉阿黎將母親送入坐席,然后便開口道:“阿母說的禍事,是我打斷沒廬家小子的狗腿?秋桑茹本向你訴苦,還是王母逼迫?阿母你割讓多少財貨賠罪,這能怪得到我的頭上?如果不是念及我家阿母沒有筋骨,我直接就取了那小子狗命!你在人帳前羊、狗一般的乞饒求存,他們當然要欺侮你,有幾人敢來責問我?”
聽到女兒如此一副語氣,孫波小王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拍案怒聲道:“我究竟怎樣的瀆神失德,竟下你這樣一個賊女子!你母是羊狗,可若不是我這樣羊狗作賤,你還能活?憑你莊中這幾百人,憑你鹿苑里這些柵欄,就能保你周全?”
“當然是不能的,這無需阿母提醒,但誰要殺我,我自能崩得他滿口牙齒碎裂!”
少女坐回高高的繩床,視線不時投往窗外,也沒有什么明確的目標,只是日常養成的習慣。
片刻后,她視線轉回望向母親,嘴角露出一絲笑容,但卻顯得凄楚:“阿母說是為了我作賤自己,我也盼我能有這樣的福氣。但既然沒有領受恩惠,也就不必多說。你也不必再訴苦,有什么事,直說吧。”
這一對母女,見面便有爭執,關系之惡劣疏遠還要超過了陌生人。
聽到女兒這么說,孫波小王又是一臉的羞惱,但片刻后還是放緩了語調,嘆聲道:“沒廬家的事情,我幫你了解了。大藏那里叛亂又生,你舅父沒有足夠的兵卒定亂,你借我兩千卒員,事后歸還……”
“阿母不必再說,這件事不必談!西域先敗,青海又敗,國中之后還不知會有何種鬧亂生出,我的族員衛士要留下來保護我,絕不會外用!”
不待母親把話講完,葉阿黎便擺手拒絕,并又說道:“大藏那里,鬧亂不已,該要放棄就放棄。阿母貪求那里所出的物料,卻不知韋氏、娘氏幾家他們所收土王供奉比你所得更多。他們是用你部卒力幫他們看守產業,阿母你自己犯蠢罷了,我是不會干涉的!”
聽到女兒拒絕的如此干脆,孫波小王眸中閃過一絲激怒,但終究有求于人,還是放緩了語調繼續說道:“阿黎,你往年不是這樣的。阿母少時孕你,受苦很多,現在勢力被人蠶食剝奪,只有你才能幫助阿母。”
“呵……”
葉阿黎聽到母親如此軟語央求,唇間忍不住泄出一絲冷笑。秀眉又揚了起來:“我怎么變成這個樣子,阿母難道不知?當年我中毒嘔血向阿母求救,阿母你只顧安排下毒的人出逃,卻不理會你女兒垂死的哭訴!”
“我、我事后不也派人追殺了巴農!因為他的死,我的卒眾衛士才被幾家奪取,到現在不得不低頭向人求活!這也是你欠我的!”
孫波小王聞言后,臉上也閃過一絲羞慚,但很快又不無怨艾的說道。
“那是因為我父新領茹本,勢力大漲。從那以后,我便只有父親,沒了母親,喚一聲阿母,是感你孕我不易。除這一身骨肉,我欠你什么?你那笑話一般的王統,從來也沒打算傳承給我,要傳給你奸生的孽種!當年巴農毒殺我,你難道沒有默許?你們姐弟生恐琛氏借我吞沒了你們殘留的族勢,所以才不讓我活!”
葉阿黎講到這里,神情變得激動起來,她起身行至母親面前,瞪眼道:“阿母,我也在問,為什么我偏偏會是你生出的女子?我寧愿我母是草浦里的鳥雀,是圈廄里的牛羊,生為禽獸,勝過如今的禽獸不如!”
“你、你……我終究還是你的母親!”
孫波小王被女兒如此逼視,一時間也退縮回避,不敢對視:“你如今能擁你父舊部,能有自保的力量,當年我也是極力爭求!”
“你不是我的母親,你是我的殺父仇人!當年欽陵未必有意殺害我父,但你們要用我父性命離間噶爾家與山南舊邦,可憐我父,哪想他的妻竟會殺他,被你誘使悶殺王母殿中!你們兩個毒婦,是害了我父的兇手!”
葉阿黎講到這里,眸中泛起淚光:“你又為我爭求什么?我兄弟本當繼為葉茹之主,被你們逼走藏茹,有家難回。至于我,不過是你們用來集聚琛氏勢力的一個工具罷了!幾家只以為我女子軟弱,逼娶了我,便能兼收琛氏、兼收葉茹!你們做夢!
這份家業,我寧肯拆了,也絕不便宜那賊心不死的幾家!沒廬家,豬狗一樣的貨色,他們再有族子入我鹿苑騷擾,我直接殺在當場,不會再留下一條殘廢性命!”
一通發泄后,葉阿黎神色恢復了平靜,轉回自己位置坐定,又說道:“阿母要借我之力平息大藏鬧亂,不是不可以,但我與你,并沒有空口借用千數卒力的情義。這樣罷,你去求告王母,大藏我自領之。
有這樣一個名義,我出兵助你。但我琛家本就封邑廣大,自不貪求大雪區區利好。大藏記在了我的名下,他們也不敢再肆意謀奪,我什么都不怕!”
“這、這樣也好,也好!”
孫波小王想了想后,點頭應了下來。
的確,此前葉茹茹本死去后,國中幾家只以為女子易于操控,才讓葉阿黎繼承其父部眾,但卻沒想到這個女子秉性如此強硬,到如今幾家俱無所得,本身勢力又不俗,已經成了不敢輕易招惹的存在。講到威懾力,她這個女兒在國中其實還要勝過她這個有名無實的孫波小王。
商量好了這一件事,葉阿黎送走了母親,回到碉樓后,其部屬女將迎上來,神色沉重道:“主上,真要那么做?”
“幾家都貪求我的勢力,尤其王母那個賤人要抬舉她本族,是絕不會放過我的。留在國中,家業難守,性命難守,唯有奔出,才得一線生機。”
葉阿黎語調沉重道,頓了一頓后,她又說道:“欽陵新敗,王室必會借此做事。眼下他再留于外,局面只會更加惡劣,處境更加被動。安排一部精卒,今日就送弓仁出走,他留下來,性命難保,或還會牽連我。讓他回去轉告其父,即刻歸國,我葉茹武士接應。
我雖不應噶爾家求婚,但也會幫他一把,他也要助我出走!唐國的逍遙王,能攻勝欽陵、并使員于此際遞訊國中,其志向雄大、料敵深刻,遠不是贊普此類舊圈打轉、沒有頭緒的貨色能比,我愿寄命于他,勝于死在國中這些卑鄙之人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