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駐扎在大藏地區有三千多人,這個駐軍數量雖然不算多,但用來控制大藏地區的一眾羌胡部落則綽綽有余。
這些胡部大一些的不過幾千人口,小一些的甚至幾百人聚居謀活,在區域內最大勢力、附國王室都已經徹底向吐蕃臣服后,這些部族即便偶爾聚鬧,也很難成什么氣候。
早年大唐羈縻控制西域那么大的區域,常駐人馬不過幾千人而已,不獨讓當地邦國不敢反抗,甚至能跟吐蕃這個強敵都斗的有來有往。
所以在常規情況下,三千吐蕃甲眾足以控制住整個大藏地區,前提是當地這些羌胡部落沒有被大規模的組織起來,或者吐蕃不主動分兵。
不過,郭元振此前這段時間搞的那些小動作,就是為的讓吐蕃分兵。所謂紅翎赤喙、能殺蕃兵,唐國商賈究竟有沒有大量收購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多少羌胡部落受到了這種謠言的影響。
若不加追究、不加控制,可能這謠言就會演變成為一種口號,會直接引發大藏地區的羌胡部族們再次群起反抗吐蕃的奴役與掠奪。
可一旦要大肆追查,就很難大隊出動。川西藏東這一片區域,溝嶺縱橫,地形之復雜還要遠遠超過吐蕃本土,只能進行小隊出動。
當聲勢營造完畢之后,郭元振一行再悄悄溜回了道塢城附近。不過蕃軍頻繁出動搜查,也給他們帶來了不小的困擾。為了確保行蹤不被發現,此行大部隊都藏在了遠處溝嶺絕境,郭元振只率了百十人返回。
這些人言是益州大都督府的府兵,但其實也都是郭元振在通泉縣這些年網羅操練的黨羽,無論是服從性還是戰斗力都非常可觀。盡管身在陌生境域,但并不感覺束手束腳,反而還有幾分如魚得水的味道。
因為郭元振早年便常常率領他們前往川西生羌地區,搜捕擄掠生羌人口作為奴仆售賣。所以他們對這復雜地形的適應度,甚至還要超過那些蕃國駐軍。
一行人藏匿在可以窺望到道塢城與蕃軍營壘的山嶺上,一連幾天的時間不見煩躁。以至于同行至此的郭萬鈞都有些懷疑,郭元振并其隨眾簡直比自己還像是常于此鄉謀生的人。
幾天時間觀望下來,蕃軍雖然出入頻繁,但營中并城池周邊也都一直保留著可觀的兵力,起碼不是郭元振并這百數隨員能夠直接入前沖殺戰勝的。
但是隨著蕃軍對周遭境域的搜索逐漸擴大并細致,情形便逐漸發生了變化。最開始蕃軍的活動還不失謹慎,百十人的隊伍清晨出發,傍晚返回,并不在外流連過夜,偶爾押運一些俘虜返回。
漸漸的,開始有蕃軍在外留宿,應該是搜索范圍拉長,來不及返回。相應的,當這些隊伍返回的時候,所押運的物資并人丁就更多了。
這也是很正常的,所謂賊過如梳、兵過如篦。軍隊本身就是有組織的暴力團體,對民生環境的破壞還要遠遠超過流寇盜匪。
蕃軍本身又不是紀律嚴明的隊伍,燒殺搶掠本身就是做慣了的勾當,此前或因為鎮守軍營的軍命沒有機會深入諸羌胡部族進行搜刮,可現在有了正當的理由,當然要大肆搜刮一番。
大藏地區乃是唐蕃貿易的中轉站,盛夏時節正是貿易最頻繁的時候,諸羌胡部族或多或少都積存著一些交易來的唐國貨品。蕃卒入其部族見到這些物貨,本身就貪念大熾,再加上還有那一條謠言的緣故,自然沒有放過的道理。
外出的蕃卒收獲頗豐,這更刺激了留守道塢城周邊的蕃軍們,所帶來的變化就是蕃軍派出的部伍越來越多,往返周期越來越長,同時收獲也更加的豐厚,以至于原本道塢城中的居民都被驅趕出來一部分,用來存放蕃軍所搜刮來的物資,以及所抓捕那些與唐國貿易、疑似通唐并傳播謠言的羌胡人口。
不過蕃軍這么做也并非沒有惡果,大藏地區本就民風兇悍,多年來一直叛亂不斷。蕃軍如此氣焰囂張的搜刮,自然激起土民的不滿,一些返回此境的蕃軍便漸漸出現了經歷過戰斗的痕跡,甚至出現了不同程度的減員。
土民明目張膽的勾結唐國,并且還散播居心叵測的謠言,現在居然還主動襲擊吐蕃派出調查的甲卒部伍,這自然讓蕃國駐軍為之震怒不已。所以接下來蕃國再出動人手的時候,甲械便更加精良,部伍更加龐大,且再次返回的時候,帶回的生口便不多,而是成筐的、血淋淋的人頭!
局面一直在向著郭元振所預想的方向發展,大藏地區羌胡土民與蕃國本就矛盾深刻,所欠缺的本就是一個契機引發。
當第一場流血沖突發生的時候,那最重要的便不再是土民有沒有私通唐國和謠言究竟是誰制造擴散出來的,而是吐蕃想將土民趕盡殺絕,而土民則奮起反擊,只求活命。
于是,駐扎在道塢城周邊的吐蕃軍眾們出動越來越多,且返回休整的頻率也越來越慢。那些各自為戰、不成組織的羌胡部族們自然不是這些武裝精良、如狼似虎的蕃卒對手,但他們各自族居溝嶺深處,吐蕃軍眾想要完全壓制住他們的鬧亂也很困難。
“火候差不多了,午前準備出擊道塢城!”
某一日清晨,看到道塢城附近吐蕃軍眾再次出動了五百余眾,再加上此前外遣未歸的,如今留守道塢城的不過兩百余眾。
當然,除了吐蕃本部人馬之外,還有一部分當地胡部仆從軍,約莫有將近兩千人,盡管郭元振等人只是遠望,但這些仆從軍的甲仗乃至于氣勢與蕃卒都有著明顯的區別。
“這便直攻道塢城?只憑眼下百十人?”
郭萬鈞聽到這話,不免瞪大了眼,有些不敢相信的再問一遍。
郭元振聞言后則搖頭道:“怎么可能?總要有人觀風望勢,謀劃退路。五十人隨我出動即可,老兄你率余者繼續留守此處,一旦見到蕃軍大部返回,即刻在嶺上防煙。賊從東來則一束煙,東南西北各增一束,防煙之后,你等即刻往賊空處奔。沿途標記,后續怎么匯合,自有我甲伍提醒。”
“五、五十人?可、可道塢城內外,仍有兵眾幾千啊!”
郭萬鈞聞言后更是驚得舌頭都險些咬到,強作笑顏道:“明府定是在說笑!”
郭元振聽到這話頓時一瞪眼,肅容道:“此生死競速時刻,豈容戲笑!剛才所囑,老兄你要深記心中。一旦沖下峰嶺,我將無力回顧,若失于呼應,那咱們這百十條性命,可都要拋尸此處了。”
“竟、竟是真的!五十人,直沖道塢城?可那里還有……”
“哈,當年班定遠三十六卒能定西域。今我甲徒五十人,所沖不過西南小小蠻邦,即便成事,未稱功也。”
眼見郭萬鈞這副模樣,郭元振便笑語一聲,然后便取出所剩不多的干糧專注用餐起來。
看到郭元振如此淡定,郭萬鈞才算真正領教到這類功名之徒對功勛之渴望,實在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此前郭元振上趕著與他平輩論交,他心里對這個人到中年依然落拓的小小參軍還不無小覷,覺得對方不過爾爾。
可是最近這段時間里,看到郭元振小施計謀,便將大藏地區諸多羌胡部族包括幾千蕃國駐軍都逗弄得彼此殘殺,這種效果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所謂錢財收買羌胡卒力,與之相比簡直就是蠢計。
現在再見郭元振區區幾十人便敢去沖擊仍有數千卒眾把守的城池,心中的震驚更是無以復加。
沉默片刻后,郭萬鈞才又說道:“即便再大功勛,總需留有性命才可享用。若不然,明府只是山林一條無名尸骸而已。那位雍王殿下,真值得明府如此舍命投效?”
郭元振聽到這話,進食的手略一停頓,片刻后咧嘴一笑:“生人至此,大半甲子,潦草半生,雖父母親長不望我能成就大事。與殿下初見,殿下便不將我以俗類相待,君如何視我,我當如何事之!一身傲骨,不甘自棄!”
說完這話后,郭元振繼續進食,等到他用餐完畢,卒眾們也已經準備妥當。
再次檢查了一下身上的披甲并弓刀,郭元振拍拍郭萬鈞的肩膀,笑語道:“老兄,珍重!”
一行人如靈猿攀巖,向峰嶺下快速行去,很快行跡便隱沒在峰嶺巖壁茂密的藤蔓與山林間。郭萬鈞瞪大兩眼向峰嶺下去尋覓,一直過了大半個時辰,才依稀在嶺下一處山澗附近發現了這一行人的蹤跡。
下了峰嶺后,郭元振一行五十人在山腳下的密林中短暫的休息了片刻,彼此再將甲械檢查一番,然后便向道塢城方向飛奔而去。
川嶺山道之間,自有蕃軍崗哨設立,很快便有崗哨響起兵卒喝問聲,郭元振循聲望去,抬手一箭,箭矢直接貫喉而入。
“快一些,先取馬!”
射殺了敢于露面的哨兵后,對于余者,郭元振也并未理會,循著此前所記憶下來的路線,快速向最近處的蕃軍營廄而去。
當一行人抵達設立在溪谷旁的營廄時,營中蕃軍已經有所警覺,略有十多名的蕃軍士卒與近百名胡部仆從眼見來犯者不多,索性直接殺出籬墻。
彼此還未近身,郭元振等人已經控弦如飛,先行射殺十幾人。如此狠惡殺法,自讓胡卒膽怯,便與蕃卒脫節。十多名蕃卒見狀后也都轉身后逃。
“留下性命罷!”
郭元振反手將弓掛于背后,抽刀在手,揮臂劈殺,一路連斬數人,不待頓足,就這么一路沖進營廄中,砍破藩籬,捉來一馬不作鞍具便翻身而上。
及至隨員諸眾盡皆上馬,便用刀劈砍驅趕著營中其他百數匹戰馬,沖出營外,向數里外的道塢城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