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至春夏之際,上陽宮自是花木繁盛、美不勝收,雖合城燥熱,此境自有一股清涼可守。
不過今年,上陽宮除了清涼避暑之外,更有一股冷清寂寥。往年圣皇陛下居此避暑,但總有朝臣日參,更有內外命婦頻繁出入,以伴駕為榮。
可現在,圣皇陛下尊號已經改為圣母皇太后,雖然仍居上陽宮,但卻沒有了那些繁華熱鬧的人勢伴駕助興,于是清涼便成為了冷清。
位于上陽宮仙洛門內的觀景游廊,凌空而設,登上可以直接眺望清波翻涌的洛水,以及洛南諸多繁華風物,風景自是絕佳。
此時,正有一群宮裝婦人在這游廊上緩步行走,遠遠望去,倒是給這一副水木秀美的畫面增添了一些生機。
“上陽宮風景的確美麗,只可惜人氣不旺。我幾次央求娘娘入宮短住幾日,娘娘卻只是不愿。”
身姿已經漸有高挑窈窕的李幼娘身穿著一襲石榴裙,發式也結成少婦模樣,雖然仍是未見得有多么端莊,但也已經不再是往年天真嬌憨的女童模樣。
與之同游宮苑的乃是雍王孺人唐靈舒,五官仍是精致秀美,但眉眼間則有一股暗怨盤桓,已經很有幾分豪門貴婦的氣質。聽到李幼娘這么說,唐靈舒嘆息道:“也幸在娘娘不樂入宮,望朔走拜才有機會出宮行走一遭。上陽宮雖然美,但美得讓人心慌,實在不如往年家人相伴入情愜意……”
“嫂子你現在說話可比往年婉轉多了,我難道不是你家人?王妃難道不是你家人?我們這些人不是日日伴你?不能讓你入情愜意,這個不是我們的過失,只是你心里念著的只有我家阿兄。旁人在你眼里,也只是廊外那些花枝,俗艷的讓人煩躁。”
李幼娘聞言后便嗤笑道,她與唐靈舒最是相熟,相處起來自然也更加隨意,想到什么便說什么,并不需要矯情掩飾。
多年相處下來,唐靈舒自也不是早年羞澀模樣,聽到這話后便也自己笑起來,并指著李幼娘笑語道:“有的人事確是俗艷花枝,但好在幼娘你不屬此類。你是花木間躁鬧的蜂蝶,只會讓人加倍的煩躁。你也是有了自己的院舍居所,常常不居于室,外人見到,怕要誤以為你家夫郎拙劣的不堪親近。”
“啊……嫂子你也這么說我,娘娘也是這套說辭!薛大、薛郎自是極好的,對我關懷得很。只是家里那個阿姑,實在讓人受不了,常在家邸宴客,好好的家院作成鬧市一般。她自己招應不過,還常要召我去應對那些賓客。我識得她們是誰?彼此都不熟悉,瞧著她們挖空心思的琢磨說辭、苦留不去,我都替她們覺得尷尬難受!”
如今的神都城里,太平公主可以說是最活躍的一批人之一,因其身份高貴,本身又擅長交際,日常門庭若市、宴會竟日不斷。
李幼娘雖然性喜熱鬧,但卻并不喜歡那些場面上的應付。但她身為太平公主新婦,也算是府上主母之一,一些場面應酬總是難免,為了躲避這些,索性常常回家或是入宮居住。
講到這一點,李幼娘便頭疼不已,揉著眉心嘆息道:“我又不是沒有別的園業可居,只是娘娘不準我攛掇薛郎治居別業,說什么母健在、不別居。唉,娘娘這個人啊,端莊得自己不涉邪道,就以為人人都如她一般恬淡。阿姑召我入席,難道只因為我是她家新婦的緣故?無非是要由我來借仗我幾個兄長的聲勢,讓旁人更順服她!”
李幼娘若只是抱怨家事,唐靈舒也只是聽著,并不發表什么意見。可聽到言涉自家殿下,還是忍不住皺眉道:“公主殿下已經是人間至貴,誰又敢對她不恭?殿下如今久在關西,并不在都,還有什么值得她去借勢?”
“這些事情,我并不清楚,也懶得過問。但阿姑這個人吧,你與她短見也只會覺得她是待人熱情,可若長久的相處,她便會讓你各樣的不自在。每天清早,人還未起,衫裙已經先送進你房間,做什么妝飾、穿什么衣裙,她都要代人作主。
我拿此跟娘娘說,她只覺得這是阿姑愛我、無微不至,但我總覺得她是拿人作玩器、未必好心腸。幾次要請二兄過府,都被我暗里使人攔下了。庭中當面不能忤意,不如不見。我心里還在盤算著,讓阿兄在長安給薛郎謀留一個常使的差事。”
成親雖然不久,但李幼娘已經不失盤算:“薛郎這個人,雖然溫和不驕,但卻沒有主見。常在婦人言教,他是很難成器。我又不望他能封妻蔭子,但六尺之身,總不能久作阿母腰佩玩物。我兄已經是那樣的大器長才,往后佳節相聚,我也不想自家夫郎只是美器旁充席的瓦礫。”
聽到李幼娘這一通盤算,唐靈舒不免啞然,片刻后才嘆息道:“幼娘你成親后,的確是有內秀長進。我年紀癡長了你許多,許多事情反倒不如你深刻具體。”
“我倒羨慕嫂子你這種無憂無慮,世上能比我兄者有幾人?”
聽到李幼娘這么說,唐靈舒由衷的點頭道:“這話確是真的,即便不說別的,單論圣母皇太后陛下。陛下眼神有光,被她掃上幾眼,心里各種的不自在,讓人渾身發寒。這還是陛下權威收斂,仍然有這樣的氣勢。想到往年殿下在如此人物眼前謀生,可知當中的辛苦……”
講到這里,唐靈舒突然抬手按住了胸口,面有苦色的搖頭道:“不行了,我不能再講下去,心都要跳出來飛往長安。我是真在心里想過,要不要趁著出拜娘娘的時候,牽了閑苑的馬就直往長安去……”
兩人說話間,游廊另一側突然沖上來一道人影,正是韋團兒。沖上游廊后來不及喘勻氣息,韋團兒便大聲道:“長安有新的聲訊傳來,王妃著我請縣主、孺人同歸觀覽。”
“是什么消息?”
李幼娘聞言后便驚喜道,她對阿兄也分外想念。
韋團兒聞言后只是搖頭:“還不知,王妃說要家人全都在場才會啟信……”
韋團兒話音未落,只覺得眼前一花,便見到唐孺人直從高近兩丈的游廊上翻入花柵,繼而更彩蝶一般向遠處飛遠。
“這娘子思念成疾,已經是瘋了……”
李幼娘見狀后,嘖嘖一嘆,轉回頭來的時候,卻見韋團兒也提裙往來路疾行而去,不免羞惱:“出嫁的娘子,難道不是家人!我不返回,你們誰敢先覽信件?”
出嫁的娘子,可能真的不再算是家人,總之當李幼娘匆匆返回雍王家眷所居的宮苑時,此處早已經人去樓空,忿聲一問,才知眾人都去了圣皇所居的麗春殿。
當李幼娘匆匆抵達麗春殿的時候,發現不獨三兄家嫂子們,甚至就連娘娘房氏并二嫂潞王妃也都一并在此,臉上各自喜色洋溢,整個殿堂中都洋溢著一股歡快的氣氛。
“發生了什么事?怎么大家、莫非是三兄要回來了?”
李幼娘最后到達,不乏氣悶,顧不上見禮便先忍不住發問道。
見其如此無禮,房氏眉頭一皺,但也并沒有開口斥責,只是眼神示意李幼娘入她席側來坐。
殿堂中,圣母皇太后同樣一臉的笑容,手持一份信件看了又看,幾番張嘴竟不知要說什么,好一會兒后,才指著雍王妃鄭氏與唐孺人等嘆息道:“你們幾個娘子,真是有福之人。我孫如此雄闊才志,哪怕不生天家,何患沒有出頭之地?”
幾個娘子聞言后,也都顧不上謙辭回應,只是忍不住的滿面笑容。
“唉,過往多年,幾使大將俱不能成,雍王不負、誠是不負家國!天皇若知其孫有此雄才,更不知會喜樂成什么樣子……”
武則天講到這里的時候,言語略有傷感。吐蕃的崛起與屢敗唐軍,可以說是他們夫妻二人心里共同的刺。只覺得蕃國勢大難制,幾番用兵都落敗收場,偌大一個帝國,竟找不到能夠制蕃之人。
可是現在,他們夫妻兩人苦尋不得的才士竟然就生長在自家庭院中,這一份驚喜,簡直難以用言語來表達。
隨侍席側的上官婉兒聞言后便笑道:“成此壯事,也并非雍王殿下一人之功。唐家名種生在庭中,陛下沒有荒養,所以才成鎮國定蕃的雄才!”
武則天聽到這話,更是樂得眉開眼笑,放權歸宮這段時間以來,她心情常有抑郁,然而今天卻因為隴邊這一條信報將心中積郁一掃而空,心情暢快至極。
正在這時候,又有女官登殿叩告道:“稟陛下,公主殿下攜諸外命婦于宮外求謁。”
聽到這話,武則天神色略有黯淡,但片刻后又笑道:“威重半生,不曾弱人。如今能長勢佳孫,這也是一樁福氣,著她們來見吧。”
大半刻鐘后,麗春殿外變得熱鬧起來,諸外命婦俱華服入拜。太平公主自居其首,入殿作拜后,她便先大笑道:“阿母,你孫再次名震寰宇,使國人再作側目驚嘆!我們這些拙長無能,唯走賀勤快,不讓阿母寂寞獨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