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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嶺橫堡內,寬闊但卻布置簡陋的廳堂里,有數名身穿綺羅的女子或歌或舞,所表演的正是雍王舊年兩京所作的曲辭。
李潼坐在堂中望著伶人們歌舞表演,最開始看到這些伶人的時候,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莫名其妙的感覺。直到黑齒常之遞上欽陵的親筆信,才略有了然,這個吐蕃軍神是在刺激自己呢。
信中措辭倒還不失和氣,但內容卻談不上客氣。先是表達了對唐國雍王詩詞才情的欣賞,然后又讓雍王見識一下蕃國色藝如何,并表示既然雍王這么熱切要兵進青海,那來了就不要走了,等到戰場受擒后便可以長久的留在伏俟城寫詩養性。
堂中歌舞表演著,黑齒常之則完全沒有心情欣賞,只是不斷的打量著雍王的神情,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注意到黑齒常之神情如此,李潼不免一樂,這種層次的激將法,對他來說簡直連開胃小菜都算不上啊。
或許在欽陵與黑齒常之這些人看來,自己出身尊貴、少年得志,心里總會難免有一種不容觸犯的中二自豪感,是很難忍受得了如此直接挑釁。
但是,你們知道我這幾年是怎么過的嗎?面子對老子來說,從來都是身外物!
“觀此色藝調教,可是欽陵卻是深慕唐風,舊年在質長安的歲月沒有虛度。但終究小器觀大,沒有什么超出俗格的情趣。”
堂中歌舞再演上一段時間,李潼便抬手叫停,沒有再繼續看下去的興致。幾個伶人本就戰戰兢兢,動作僵硬,而且所演聲調都被欽陵搞得不倫不類,自然不入曾掌管禁中云韶府的李潼這個娛樂大亨的法眼。
黑齒常之聞言后連忙說道:“殿下才富趣高,自是我大唐華風翹楚,哪里是欽陵這個蕃國拙才能度!其人以此作激,也真是徒惹方家遺笑。”
這馬屁拍的有點生硬,但也實實在在反應出黑齒常之眼下的心情。
如果說一開始提出兵進青海還存在一些變數,僅僅只是一個計劃、設想,可當事情進行到這一步,局勢已經很明朗了。
隴右人物之力經過了有效的整合,河源軍在赤嶺防線推進順利,尤其眼下已經知道吐蕃已經向西域投入重兵,可以說在青海搞上一個大事件的各種條件都已經具備。
所以眼下最重要的是要按照自己的節奏來,選擇對自己最為有利的推進節奏,切忌不要受到敵人的影響、自亂陣腳。
欽陵這個激將法,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但看得出來不代表能忍耐得住。匹夫尚有三分裂目以爭的血性,更不要說雍王這樣一位權高勢大的宗家少壯。更重要的是,匹夫奮起所害者無非一身,若雍王失常則就要累及三軍。
因此來到烏嶺橫堡、眼見到欽陵留下的這小動作時,黑齒常之直接便將之封鎖保密起來,不讓太多外人得知,就是擔心雍王自覺下不來臺。
“欽陵有此手段,我自當應之。既以曲辭傳情,也不必當面議論,傳歌于野,其人自曉。”
講到這里,李潼抬手道:“且將諸將召入吧,今日既逢此戰,便為青海此戰且作一歌。”
黑齒常之雖然還有些擔心,可見殿下神情不失平靜,還是下令讓眾將入內。
諸將登堂,視線很快就被聚在廳堂一側的幾名伶樂所吸引,望向黑齒常之的眼神頓時怪怪的,只覺得這個濃眉大眼的老上司變了,關起門來私下里跟雍王殿下搞弄色藝為歡,居然不讓他們參與。
待眾將各自落座后,李潼便示意黑齒常之講一講這幾名伶樂由來,順便將欽陵給他的信公示一番。
“蕃賊真是狂妄!如今赤嶺道途已通,青海可望,末將請引精部獵殺蕃賊,儆其狂悖!”
眾將了解原委之后,無不憤然作態,叉手請戰。
李潼聞言后則笑語道:“眾將與我同心,同榮同辱,軍心如此,何物可稱艱難?兵法機變,無非敵之所欲、我必不予,欽陵欲置我伏俟城,我又何嘗不想摘此首級告獻乾陵?賊急欲速戰,其勢難久,而我則患其縱橫廣闊,離合無蹤。既然眼下賊小計淺露,那我也不妨略作回應。”
講到這里,他咳嗽兩聲清清喉嚨,當堂便作歌詠:“月黑雁飛高,欽陵夜遁逃。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
眾將或無什么詩賦之才,但這一首絕句也全沒有晦深難懂的地方,雍王只是唱詠一邊,他們便將內容記了下來,有將領忍不住唱以應之,就連旋律都吻合的七七八八。
“不錯,明日便將此歌遞授前陣游弈,來日出兵掃蕩海東之域,以此殺蕃之歌為軍號。”
聽到眾將各自作唱,李潼也微笑點頭,講到放嘴炮,他一生豈弱于人!講到兵法韜略,他自然不是欽陵對手,可若以此挑釁,不用腦子你都不是對手。
“歌雖豪壯,但卻不應時啊!”
將領們嬉笑著唱詠幾遍后,很快就有人又開口說道。青海氣候雖然迥異內陸,但眼下四月中旬,即將入夏,晝夜溫差或許還不小,但也絕少會有風雪席卷的天氣。
黑齒常之則依稀有悟,聞言后則笑道:“軍時戰機豈可言泄,作歌如此,且由欽陵自度。殿下作此健聲,我等眾將唯戮力以戰、逐殺欽陵,使此語成讖!”
藝術是沒有高低的差別,只看感染力夠不夠深刻。雍王這一首殺蕃歌,很快在唐軍營伍中傳揚開來,并隨著唐軍游弈精銳在海東的活動范圍逐漸擴大,與唐軍再次進入青海地區的消息一同在海東地區傳播開。
青海周邊水草豐美,多有胡部游徙此間。由于青海原來的霸主吐谷渾本身就高度漢化,且在與河西的交流需求之下,對漢語的使用頻率甚至還要高于其本部鮮卑語。
上行下效,青海地區的胡部們對唐人言語多多少少有些了解。這一首殺蕃歌,用詞直白,易于理解,且意境雄健,發人想象,歌調爽快,瑯瑯上口,許多人聽過一遍便能印象深刻。
唐軍游弈在驅逐那些胡部的時候,常以此歌壯勢,而那些被驅逐奔逃的胡部們,自然也就記下了這一首歌的內容。于是很快的,整個海東區域便興起一股傳言,那就是吐蕃與大唐再戰海東,而這一戰吐蕃落敗,大論欽陵潰走。
盡管誰都沒有親見見證那場大戰,但諸胡部交流,不乏人言之鑿鑿、信誓旦旦,唐軍再次出現在海東地區,且連壯歌都已經傳揚出來,當然就是吐蕃戰敗了。
此時的吐蕃主力,已經離開了海西伏俟城,繞青海南來抵達青海南山的山南驛。
山南驛位于青海南山與大非嶺之間的隘口處,吐谷渾統治時期,這里曾經是吐谷渾朝貢要道,如今則已經被欽陵改造成為海南一座重要的兵城,用以控制海南、海東區域。
眼下,欽陵所率伏俟城蕃軍主力以及從赤嶺防線撤出的吐蕃軍隊,包括受召而來的諸胡部伍,都聚集在山南驛附近,足有七萬余眾。營伍氈帳層層疊疊,從青海沿岸一直鋪陳到了大非川河谷附近。
大非川是欽陵威名鑄就的起點,但他也并非因此便偏愛大非川此境。而是因為從隴右翻越赤嶺,想要深入青海境內,大非川這一條河谷乃是必經之路。
此時山南驛的大營帥帳中,欽陵仍是身穿一件頗辣蕃人眼睛的唐式圓領袍,站在書案一側仔細觀察著一張鋪開的海南地圖。
也幸虧在場眾將除了噶爾家的家將,便是常年效忠噶爾家的蕃胡首領,大家都已經習慣了欽陵這樣的穿戴風格,見怪不怪了。
“河源軍眼下應該入駐橫堡,西域方面的消息,想必也已經到了隴右。唐軍大動,應該就在近日了。”
視線緊盯著書案上的地圖,欽陵沉吟說道:“可惜了,若能拒敵于赤嶺,自然最好。頻戰于海南,無論勝負,都不利于對九曲之地的進望啊,終究勢弱于人。”
吐谷渾境域中,有兩處精華所在,第一自然是青海。經過兩次與唐軍大戰,吐蕃基本已經鞏固了在青海區域的優勢。
另一處,則就是積石山東麓的黃河九曲之地。講到自然條件的優越,九曲之地還要遠勝于青海,而且與隴右的聯系也更緊密,能夠出入隴右的通道更多。
欽陵做夢都想將兵鋒探入九曲之地,若能將其地收取,對于他的勢力壯大將以倍增。眼下九曲之地多是搖擺不定的胡部,此前欽陵雖然拉攏到一部分,但還不足以完全控制其地。赤嶺方面與河源軍的對壘,也讓他不敢輕易將主力發往九曲之地。
“此戰若能從速破敵,可以先收河源軍資,繼而探入隴右,由廓州、河州反殺入九曲之地,則九曲能盡為我有!”
想到這一點,欽陵也是斗志滿滿,一旦九曲之地入手,甚至就連國中的矛盾都不足以再限制他。贊普若有容人之量,不妨繼續事之,若實在不能相容,也無懼兩斷。
“海東諸胡集勢如何?”
聽到這個問題,在場眾蕃將們臉色都有些不好看,明顯情勢并不樂觀。
欽陵見狀后也不感覺意外,連年征戰已經讓吐谷渾境內諸胡苦不堪言,對吐蕃的征令也多有抗拒。想了想之后,他便又微笑道:“傳告那些胡酋們,此戰得勝后,海東諸境我會割而分之,他們各守一隅,安心耕牧,不會再征戰無期。”
“不、不是這一緣故,是唐國妖言迷惑,海東盛傳大論已經敗退回國……”
一名負責征召胡部的蕃將忍不住開口說道,并下意識唱出了如今已經在海東各地傳唱的殺蕃歌。
“豎子戲我!”
欽陵聽完部下講述緣由,先是愣了一愣,片刻后便神色大怒,揮拳砸在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