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發走了慕容復之后,李潼又跟幕僚們商量了一下大軍給養的問題。
他這一次向河源輸送的物資不少,足夠河源軍維持到初秋收糧。但前提是河源軍仍然按照此前防守為主、且耕且戰的方式。可現在整體的戰略有所改變,軍需方面自然也就要有更高的要求。
不考慮一些突發的情況,任何有明確作戰目標、有完整統籌的戰爭,打的就是后勤,包括對后勤要求相對較低的吐蕃軍隊。
按照李潼與黑齒常之的構想,此次反攻青海的戰事,主要分為三步。第一步自然就是搶奪赤嶺的控制權,為大軍開拓進攻青海的通道。
這一過程將會持續一個月左右的時間,一則吐蕃在赤嶺的駐軍同樣悍勇、想要完全掌握住赤嶺通道并不容易。二則眼下正是春耕農忙,河源軍主力防守于赤嶺東麓,也能保證屯耕環境的安全,盡量搶種一批屯田。
第二步就是在赤嶺占據一定優勢后,大軍初步集結通過赤嶺,掃蕩青海的海東區域。
這一步驟投用主力在兩萬人左右,主要還是用諸胡附庸參戰,盡量的鋪開戰場,散兵于外,最大程度的破壞吐蕃在海東區域的各種經營。至于時間,則選在初夏時節。
初夏時節,隴邊回暖,諸水入汛。唐軍選擇在這一時節進攻,還能依托一部分水運漕利,雖然不大,但多多少少也能削減一些后勤壓力。而且此時氣候宜人,更有利于唐軍戰斗力的發揮。
反觀這一時節,由于水草環境轉好,各個牧區都進入一年中最重要的黃金時節。牛羊需要剪毛、產崽,回養畜力。因此這一時節就類似于農耕時節的秋收,吐蕃想要征發牧民為戰,勢必較之別的時間段更困難。
因此這一時期的攻勢,就算不能痛殲吐蕃軍隊,也一定要破壞其牧區生產節奏,讓青海周邊牧民生活陷入困境。
這一時節的戰斗目標完成之后,唐軍就要依托赤嶺,就地駐扎于海東,并開始往海東區域運輸各種筑城物料,沿青海周邊進行筑城。
第三步的戰爭則就選在初秋,但與其說是他們選,不如說是對面的吐蕃一定會在這一時節發起反攻。而唐軍在這一階段的主要任務就是要固守海東區域,只要能夠固守海東、鞏固戰果,那么這場戰事就可以說是唐軍獲得了勝利。
這樣的戰爭計劃,也說明了李潼與黑齒常之雖然雄心不小,但也不得不認清一個事實。
那就是吐蕃在經過長達三十多年對吐谷渾的占領與消化之后,已經建立起了其主場優勢,很難再經過一兩場戰爭便徹底的將之逐出吐谷渾故地。
所以也就不必再狂樹“邏娑道”這樣的口號,簡單一點、現實一點,海東道就已經很滿足了,甚至連承風嶺、大非川這些青海南部區域都不敢進望。
當然,這樣的作戰計劃也并非僅僅只是一廂情愿,而是結合雙方各自真實情況以及動員模式,做出一種更有利于己方實力發揮的選擇。
吐蕃雖然全民皆兵,但也講究三時耕牧、一時演武,并不能做到隨時隨地的征發。而且由于單位土地本身產出不足,能夠供養的人也非常有限,所以除了其王都邏娑川等有限幾個區域外,并沒有太多人口密集區,進行動員征發的周期很長。
吐谷渾情況雖然略優于吐蕃本土,可又不屬于吐蕃本土勢力,這么多年勞役沉重,吃苦在前、享受在后,難免積怨深厚,征發效率同樣不高。
當然,考慮到大唐朝廷內部動蕩在前,欽陵早有入寇的想法,可能已經提前聚集起了一批兵力。
這也是河源軍不敢輕進的原因之一,控制赤嶺、先期在海東區域派遣斥候觀望戰場形勢。面對欽陵這樣的對手,小心無大錯,此前兩次大敗,主要就是輸在輕率。
如此一來,整場戰爭時間跨度長達半年有余,既需要考慮到后續的增軍問題,還有在海東筑城的消耗,給養方面需要進行的投入也是海量的。
特別是在海東筑城的過程中,如果吐蕃反撲過于兇狠,拉鋸激烈,大軍消耗同樣也會激增。因此按照李潼與黑齒常之的估算,這場戰事所需要投入的物資應該在送入河源的物資基礎上再增加三到五倍。
這個數字實在驚人,須知李潼今次為了確保隴右安全,支持可謂不遺余力,在神都城的監守自盜加上在長安抄家的收獲,總量的三分之一被他直接拉到了隴上來。
換言之,就算現在他掏空整個長安幕府的積儲,也遠遠達不到滿足這場戰爭的需要。所以對李潼而言,要下定這樣一個決心真是不容易,但這就是高宗一朝輕視吐蕃所需要付出的代價。
李潼一邊思索著,一邊在紙上寫寫畫畫,羅列出幾樁主要的物資需求。
劉幽求等人只知雍王殿下有意要攻出赤嶺,卻不清楚具體的軍事計劃,此時看到殿下所列舉出來的數字時,不免瞠目結舌。
“戰馬五到六萬匹、馱馬十萬匹以上,役力八萬人次,軍糧兩百萬斛……殿下,莫不是要直攻邏娑城?這、這實在是……”
劉幽求眉頭緊皺,為雍王殿下如此雄大手筆吃驚不已,同時也憂愁不已。
這些軍需當中,戰馬、馱馬等牲力還倒罷了,隴右牧事較之國初雖然稍有萎靡,但擠擠還是能湊得出來。但這么多牲力聚集在河源一地,需要籌措的食料也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
至于所需要的役力,安西駐軍已經讓隴右諸州生民苦不堪言,雍王在隴州還頗為豪邁的表示要削減諸州庸役,自然也是讓人頭疼。
但最麻煩的,還是所需要的軍糧。這是最重要、同時較之雍王要求差距也最大的一項,劉幽求嘆息道:“如今隴右諸州,積谷堪堪三百萬斛,扣除諸州備料防災,能抽補軍用不足百萬斛……”
李潼聽到這一數字,也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偌大隴右,官府所控糧物竟這么少?”
須知河源軍一鎮在全盛的時候都墾田數千頃,年收五百多萬斛。
整個隴右道正州數目足有將近二十個,雖然未必所有地方都像河源軍所在的鄯州這樣適宜屯墾,但像涼州、蘭州、渭州、甘州、瓜州、洮州等等諸州,都有大片適宜耕種的土地。盡管不像河源軍這樣大規模的進行軍屯,但每年租收也不是一個小數目。
相對于隴右這一龐大體量,劉幽求所說的這個積儲數字簡直就是可笑。
劉幽求頂著雍王殿下懾人的目光,雖然這也不是他的主要責任,但還是硬著頭皮解釋道:“所以如此薄儲,一則在于隴邊諸州確是不如關內、河洛善治。二則在于邊事頻頻,府庫積年難存陳谷……”
李潼聽到這話,不免又是沉默,別的不說,單單安西四鎮幾失幾復、以及永昌年間韋待價的西征大敗,就已經讓隴邊元氣大傷。此境形勢本就錯綜復雜,又久無名牧坐鎮治理民生,也的確不稱大治。
諸州積谷三百余萬斛,這個數字單看很大,可分攤在諸州頭上,每州不過十幾萬斛的積糧,十萬大軍用不了一個月就能吃得干干凈凈。
可是這些積糧還要用來維持州府的運作開支,應對各種情況,本來就已經在安全線下岌岌可危,一旦再抽調出來投入軍用,那隴右民生將會變得更加困難,經不起任何波動。
“隴右并非無糧,只是不在官府控中。此境多為寬鄉,諸州豪室阡陌百頃只是尋常,只因邊勢動蕩,慣于積谷備患,不樂市賣。還有諸胡州漸習耕桑,但卻貢賦自量,不上戶部,所以也是積儲豐盛,人不能度。”
李潼聽到這里,才松了一口氣。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如果隴右真的饑困到擠不出什么油水,他也無可奈何。但只要有錢糧,無論藏在那里,無非搜刮而已。
當然,搜刮也是要講究策略的。像在長安那種直接抄家的暴力執法,在隴右并不具備普適性。畢竟長安那些勛貴們本就寄生于皇權之下,想逃也逃不了。
可隴右這些豪室、胡酋們,本身順從度就不高,一旦逼迫過甚,可能就會大規模的跳反,所以還是要講究節奏、策略。
想要讓人乖乖把錢糧交出來,手段雖有萬千,不脫威逼利誘。在這方面,李潼可是一個行家,眼珠子一轉,腦海里便生出許多想法。
“傳告諸州,檢索在籍諸高戶,因墾為功,十頃一轉,諸州府高戶各自呈報,量田授勛。”
大唐的勛功制度雖然早已經被玩壞了,但在民間還是具有一定吸引力的。策勛十二轉,意味著只要家有一百二十頃田,就能得授上柱國。又不是要讓你們傾家蕩產,只要報備一下就可以,惠而不費的混個上柱國,想想也挺美。
而且只要諸州高戶豪室們肯呈報,就意味著他們對朝廷的勛功制度仍然有著不低的認可度,服從性更高,接下來也更好操作。
按照時下的文化普及程度,李潼估算著知道漢武帝“算緡、告緡”花活兒的民戶應該不多。雖然手法有點不光彩,但這也是為了社稷大計。
你們既然擁有這么多土地,就意味著享受了更多邊軍保護的便利,交點錢糧助軍也是合情合理的。否則真等到吐蕃寇入隴右,那真是耗子替貓攢口糧,欲哭無淚。
對于唐人高戶豪室,李潼還要講究一個策略。但是對于那些本就逆骨橫生的胡酋們,就要粗暴的多。
講完因墾為功的政令后,他便殺氣騰騰的凝聲道:“那些沒有獻禮的胡州酋首名單,整理出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