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內宅廳堂中,看著自家娘子一身宮裙、釵鈿并施,李潼忍不住笑道:“非節非禮,娘子怎么也作如此莊重姿態?”
唐靈舒聞言后便淺笑道:“往常是覺得器飾繁瑣,但習慣了之后,也有趣味。門儀家事不同往年,怎么還能只作任性?殿下愛我簡飾騎游,只要在閑,私趣隨時可拾,但既然居邸,還是不能因為輕率荒廢了門儀。”
李潼聞言后也不多說,只是握住這娘子柔荑拍了拍那白嫩手背。韋團兒入邸之后,也帶來一批新的宮婢,這些人操持內宅事務多循宮禮,難免會給這小娘子壓力。
李潼雖然喜歡自家娘子天真率性,但生人成長,也的確應該逐步適應境遇的變化。
唐靈舒見大王垂首不語,有些沒自信的低頭看看自己裙帶,并略喪氣道:“殿下不喜我這番穿戴?”
“怎么會?我家娘子天生麗質,精心妝點,只是更加動人。”
李潼托起娘子白嫩下巴,望著那如刻如畫的精致五官,抬手便點向光潔額間所貼住的金片彩鈿。
唐靈舒見狀后忙不迭舉手遮掩:“殿下等一等!這可不是什么巧物,是利器!”
李潼聞言便是一愣,接著便見這小娘子纖指一抹、摘下金鈿,翻在指間,震腕一抖,只聽篤一聲輕響,那金鈿一端便嵌入木質的憑幾中,足有數分之深!
“幼娘夸耀雍王指技,妾閑來自習,原來也并不難。以后凡妾在大王身畔,便絕不會再發生西京舊事!”
唐靈舒揚起小臉,不乏炫耀的說道,與此同時,又摘下發間一支玉釵,捻住尾端一擰,便露出一截包金的尖刺,再將手腕一揚,玉釵一閃而逝,數步外的屏風卻發出響聲,再看去,玉釵已經利箭一般扎進屏風木框上。
這娘子轉回頭來秀眉一挑,眉眼間說不出的得意:“殿下覺得這番巧技怎么樣?”
李潼看到這里,已經忍不住的瞪大眼,片刻后才干笑道:“看來以后我要對娘子加倍體貼一些。”
唐靈舒先是不解,片刻后則瞪大眼:“我怎么會、怎么會……殿下如果不喜,我以后都不弄這些游戲!只是回想西京那時,覺得自己再有用一些,哪會讓殿下犯險……”
見這小娘子一臉情急,李潼彎腰啄在櫻唇,并笑道:“娘子有心了,我是欣慰開懷,小作戲言。”
片刻后他又正色道:“娘子作這些閑戲,切不可讓外人見,特別那些后入宮婢!”
“就連那韋娘子,也不能透露?”
唐靈舒聞言后連忙點頭,然后又問道。
李潼聞言后心中一嘆,然后又點頭道:“尤其是要瞞住韋娘子,舊居禁中、及后數年,韋娘子助事良多。感恩之外,我也不忍回拒深情,引入邸中作家人相處。但娘子你這些技戲,實在陰巧,我家家世如此,日常難免出入禁宮,多一人知,娘子便多一份危險。是了,這些器物打制是誰?”
見夫郎說得嚴重,唐靈舒也不敢隱瞞,連忙說道:“終究不是閨婦禮用,我不敢托付旁人,是求阿耶置辦。阿耶本來不愿,但聽我講到西京舊事,這才送來。”
聽到這里,李潼才放了心,并繼續叮囑道:“以后要作什么器用換置,只向我言。我家終究不是俗常家境,不可尚險用奇還人盡皆知。”
“我知道,除了殿下,我再不人前顯露!”
唐靈舒連連點頭,李潼則嘆息道:“我不阻娘子閑戲,想你危急之境能有力自保,但盼此生都不用此技。”
片刻后他又望向這娘子,微笑道:“娘子身上還有無兇物隱設,一并解去,為夫可有兇物待逞!”
“沒了、沒了……”
小娘子聞言后頓時俏臉緋紅,指尖捻住衣角,美眸怯怯揚起:“殿下不要再兇得人起居為難……”
夜半時分,李潼擁著小娘子柔弱綿軟的嬌軀,交頸并臥于榻,這才又閑言問起丈人一家在神都城里安頓情況。
得知一家已經入住城北清化坊,李潼便笑著說道:“遠親入投,于情該要細致過問,可我被事務栓身,諸事實在不多。神都繁華,享之不易,如果沒有田宅安身,更加萬事艱難。如今既然已經安頓下來,轉日娘子挑選幾處城東園業送去邸上,一家人衣食能有恒出。”
那娘子本來已經睡眼惺忪,軟偎榻上,聞言后卻轉過身瞪大眼:“大父長教,好兒不問耶田,父子都要如此,何況外嫁的娘子!我家如今所有,都是夫郎辛苦得來,一路艱難行過,哪能輕易舍人!阿耶、伯父并諸兄弟,都是年富力強,就算一時不施展,也只是清貧些。合家壯力,難道還要仰恃一個外嫁娘子幫扶?我就算不心疼產業,也不能讓人譏笑他們志短啊!”
李潼聽到這話,不免啞然失笑,輕撫著娘子順滑脊背,嘆息道:“愛屋及烏,我倒是小覷了娘子婦德。也罷,轉日著人添補一些日常用物,另娘子記得叮囑伯父,暫且不要先入省錄名,等我這里鋪設妥當再謀用事中。”
回來的路上他便想過在右金吾衛安插自己人,細想良多覺得唐先擇是一個合適的人選,其人戍邊多年,且有確鑿的軍功,運作起來也有底氣。
畢竟這樣的人事安排,所針對的是魏王武承嗣,彼此關系不夠親厚,即便是把人托上去,關鍵時刻未必使用得動。
唐靈舒這次倒沒有反對,聞言后便哼哼道:“我記下了,明天就去轉告,殿下陪不陪我同往?”
“后天吧,先使人傳訊過去,我再與娘子同去探訪。原坊鄰楊相公恐是不壽,明天是要去探望一下。”
李潼終究還是沒能見上楊執柔一面,第二天一早,楊家訃告便送入王邸,楊執柔前日便已經去世,今天才傳告親朋。
得知這一消息后,李潼也頗覺傷感,在家里等著二兄李守禮到來,然后同往尊賢坊楊氏家邸前往吊唁。
他們兄弟到來的時候,楊家已經是素縞高懸,楊執柔諸子并兄弟楊執一一同出坊拜迎二王。只是悲容之外,幾人望向代王時,神情之間頗有一股掩飾不住的忿氣。
李潼也明白,楊執柔重病之際放下身段想要結親與他,雖然因為他奶奶武則天插手而不成,但楊執柔臨終之前幾番邀請,他都沒能抽身來見,也實在有些說不過去,難怪楊家人心存忿氣。
入府之際,他也解釋了幾句,楊執柔的兒子們還有些放不開心結,倒是楊執一人事歷練后,較之往年成熟許多,聽到解釋后便點頭道:“殿下在事勤勞,私情或有忽略,不敢因此見怪。緣數太淺,不能話別,于家兄而言,誠是一憾。”
講到這里,已經到了新設的靈堂中,李潼上前作禮,自有府員宣讀吊文。禮畢之后,李潼將要退出,楊執一卻上前一步抓住李潼的手腕低聲道:“喜娘正在內堂事喪,殿下能否入見一眼?這娘子、這娘子承蒙圣眷,得事禁中,但情絲不是一墻能斬,悲痛欲絕之際,殿下能否……”
聽到楊執一這么說,李潼也不好太過決絕,于是便停下來,點了點頭:“那么便失禮了。”
楊執一向后一招手,自有楊氏家人入前指引,很快在一間內鋪草席的屋舍中見到一襲素衣的楊喜兒。
這小娘子較之初入宮那會兒清瘦許多,少了許多早前嬰兒肥的嬌憨,這會兒眼眶紅腫,視線有些模糊,抬眼看到李潼行入,小嘴一癟,轉過身去,面墻啜泣。
“造化修短,早存定數。逝者只待安息,小娘子你、節哀罷。”
李潼也實在不知該說什么,站在門邊沉默片刻才開口道。
楊喜兒只是背對著李潼悲哭,全不回應,房間中氣氛壓抑又尷尬,李潼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沒有邁步上前,正待抬腿退出,楊喜兒驀地轉過身來,睜大紅腫的兩眼望著李潼,泣聲道:“早前在、在這舍中,阿耶病重送我……離家的娘子,已經沒了歸處,郎君是不是還要送我入宮?”
聽到這話,李潼更覺頭大,他回走幾步,掏出一方錦帕遞到這娘子面前:“生人諸事,能遂心意者是至美。我有負楊相公所托,羞見故人。娘子忿我怨我,都是情分之內,盼娘子能秀慧成人,韶華盛享,不要再久念這一點錯得的淺緣。”
他實在不忍再看那小娘子悲戚模樣,說完這話后便轉身離開。
回到楊家前堂,吊客們陸續到來,看到二兄已經被安排進庭中一處帳幕,李潼也不好直接離開,便舉步往彼處行去。
“殿下請走這里!”
楊居仁也在府中幫忙治喪,看到李潼后,忙不迭沖向此處,動作夸張的排開沿途人眾,恭恭敬敬的將殿下引入帳幕中。
帳幕里還有一個麻袍年輕人,正是衛府備身楊放,入前叉手道:“卑職見過大將軍!”
李潼對楊放點點頭,拍拍他肩膀說道:“用心治事。”
“原來十六郎你正在代王殿下門內用事,真是好、好得很!我早知你這兒郎不凡,如今得受貴人賞識,一定不要辜負。”
楊居仁硬擠入進來,拉著楊放拍打著對方胸脯對李潼說道:“這族子早失嚴親,我是對他由小觀大,知他才器不弱,堪作使用。”
李潼聽到這話,倒是一奇,微笑道:“那楊君你倒是積下了親誼,來年門第再顯,還要仰仗少輩壯力啊。”
他也只是隨口一說,楊放聞言后則是一臉的激動,顧忌到身處的場合才按捺住心中的驚喜。
然而楊居仁包括其他楊氏族人聽到這話后,望向楊放的眼神已經截然不同。
等到李潼他們兄弟倆告辭離開的時候,楊放已經從內宅雜使被安排到了外宅迎送,待見大將軍儀駕行出,他更是三步并作兩步的沖至前方,手引坐騎韁繩,語調顫抖著低聲道:“卑、卑職多謝殿下提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