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來到這個世界,李潼便是滿滿的危機感,并且基于當時的處境,確立了之后的思路,那就是夾縫中求生、猥瑣的發育。
本著這個想法,他所有的行為,或謹慎、或張揚,其實都在回避最為核心且最敏感的問題,那就是軍權。他寧肯籠絡組織十幾萬府兵亡戶,養兵于秦嶺、隴上,都不敢直接對禁軍體系出手。
即便是最近膽肥了,也僅僅只是通過馬球、閑廄等側面入手,準備去逐漸滲透。千騎中的軍官郭達,可以說是他來到這個世界所接觸到的第一批時人,但這一層聯系一直按捺不動,除了因此招納田大生等市井豪杰之外,幾乎沒有新的發展與作用。
因為李潼心里一直有一個根深蒂固的想法,那就是他身為李唐宗室子弟要謀生于武周一朝,還想插手禁軍體系,這幾乎就是天方夜譚。
有這樣的認識,第一自然是結合自己實際處境所得出的判斷,第二便是清楚知道原本的歷史上、正是禁軍起義才終結了他奶奶武則天的統治。
所以在他心里,是將他奶奶對禁軍的控制力與警惕性有所放大的,或者說有點夸大了他自己這個李唐血脈的價值與意義。
但事實上,南衙十六衛、北衙諸軍,這一整套禁軍體系,即便是從國初算起,到如今也已經是經過一個多甲子的變遷。
本身系統雖然不可稱多精密,但也并不是一點風險都不可承受。玄武門事變頻頻上演是一方面,中宗太子李重俊也是一個血的教訓。
李潼如今就算被他奶奶抬舉而聲勢不弱,但是講到法禮上的正當性,又遠不及當時已經位居東宮的李重俊。李重俊謀變時,參與者既有宗室長者李千里,又有羽林大將李多祚等多名禁軍將領,最終還是飲恨玄武門。
所以眼下李潼即便有心,他也做不到一呼群應、改朝換代。而與他相反的,則是武氏諸王或許不敢有這樣的念頭,但他們卻實實在在擁有這樣的力量。
所謂帝王心術,便是誅心之謀,看的不是你想不想,而是你能不能。
姚元崇給李潼的啟發不止于此,還有一點就是他奶奶愿不愿意讓他插手禁軍事務?
而這一點,從姚元崇身上就能得到體現。姚元崇官在兵部夏官郎中,執掌武官之勛祿品命,中下品武官的考選授用,正在職內。
李潼最開始挑選姚元崇入府本就心存試探,饞的就是這個人,當這一請求獲得批準之后,也頗感驚訝,但成見故在,也并沒有就此深想。
姚元崇旁觀者清,卻能由此意識到圣皇陛下在這方面其實并沒有那么高的提防。
擔任南衙大將最重要的意義是什么?不是能夠率領禁軍將士橫沖直撞,而是能夠籠絡一批禁軍將校,關鍵時刻有所發揮。
武則天大量使用蕃將出掌南北衙,看重的就是族群之間天然的隔閡,讓這些蕃將在沒有皇權授許之下、不能在禁軍體系中樹立自己的權威。
泉獻誠勢位強不強,南北衙軍權并掌,結果在多方推動之下,被來俊臣一個酷吏輕松搞死。后來的李多祚,身為左羽林大將軍,更是直接被殺在本該由他駐守的玄武門。
現在的李潼,即便不出掌南北衙,有姚元崇擔任他的府佐,他也有渠道去直接影響兩衙軍官了。既然如此,何妨更進一步,將這一份能量直接擺在臺面上。
李潼自己警惕性太高,對于這一層默許的認識反而不如姚元崇清晰。
他本來就是作為一個平衡的人物被推上來,分流他四叔身上的人望誠然是存在意義之一,攤薄武家過于集中濃熾的兩衙權柄,也是他該要義不容辭、承擔起來的責任啊!
當然這一點,只是他和府員們的推論,事實究竟是否如此,還是要進行試探。但若由自己提出來的話,表達太直接,就會顯得愿望太強烈,他奶奶即便已經有了這樣的想法,只怕也要心生抵觸。
該由什么樣的人提出來最好呢?眼前的武攸宜啊!
見到武攸宜一臉的震驚,李潼又嘆息一聲,語調真摯道:“高位誰人不愛?但若只是因為自己一點熾念便強阻才流進用,那就是不自知。更何況,我避席相讓者還是建安王你這樣本就予我諸多關照的親長良朋。只是懊惱自己辭位言慢,竟讓建安王你屈作下僚短日!”
“大、大王不必多說,此前是我自己孤僻狹計,沒想到大王竟真……唉,舊事不需多說,如今大王有此行跡,誰能再嘲你我情義非真!”
武攸宜一臉的感動,捧著那份文卷看了又看,心里可謂是由衷的感激。他此前盤桓不入,自然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恥為代王這個毛頭小子的下僚。
雖然就算代王辭官,他仍然也只是并州長史,但頭上有沒有這個上官,意義卻截然不同。
哪怕是日常生活中,一個虛名對人而言也有極大的意義,不信隨便上街拉一個人讓他叫爸爸試試。現在李潼主動避位,則不啻于是在說,雖然你仍然是個兒子,但我不配做你爸爸,自己生活吧。
所以李潼真的敢拍胸脯說,自己對武攸宜真的是義薄云天,一個虛名也不是說舍棄就舍棄的。起碼武承嗣他們那些貨,武攸宜這個堂兄弟被閑置那么久,都沒想著拉一把,更不要說做出這種推位避賢的暖心之舉。
“這本來就是我該做的,若能稍稍紓解建安王心中積忿,我已經深感欣慰,實在不敢當謝。”
李潼又擺手說道,對武攸宜可謂是掏心掏肺。
武攸宜聞言后則連連搖頭:“此種情深之舉若還不當謝,那世人交往,還有什么義行可夸!”
有了李潼的鋪墊,彼此嫌隙漸消,武攸宜甚至主動講起西京舊事,笑聲也充滿了歡暢。雖然說這個補償方式遠不如直接財貨貼補那么實惠,但做人又怎么能這么鼠目寸光?
若代王還兼領并州大都督,那武攸宜這個長史也僅僅只是都督府上佐僚屬之一,并不能擁有絕對的權威。可是現在大都督空員,他這個長史就是實際上的大都督,權柄尺度便能得到大大松綁,不遜于舊年擔任西京留守的時候。
隨著彼此氣氛轉好,李潼又指了指轉回案頭的奏書,長嘆一聲說道:“能與建安王重修舊誼,實在是讓人高興。但究竟能否事成兩全,當中還有兩個難題。”
“什么難題?”
武攸宜這會兒已經開始暢想前往并州之后該要如何大展拳腳,聽到這話,連忙又疾聲問道,唯恐發生什么變數,讓美夢落空。
看到武攸宜如此一個神情,李潼便笑了起來。任何一種交流能夠有效的進行、成為一種交易,前提是雙方必須都要有迫切的相關訴求。如果只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媳婦都娶不上,就別說搞事情了。
“我如今新嗣皇考,大位驟享,時人瞻望未已、便強辭恩授,知我者謂我恭謹能守,不知我者謂我小覷皇恩禮制。還有既辭此位,能以何者更替?”
講到這里,李潼便有些不好意思的對武攸宜說道:“尤其后者,讓人深慮。大丈夫若無勢傍身,與羔羊無異。心跡坦陳,不知建安王會不會笑我貪婪?”
“怎么會!舊年至今,我是身受此困,像是籠中雀鳥悲愴望天。大王這樣的思計,是人之常情,能坦言道我,自是親昵。”
武攸宜聞言后便搖頭,并深有同感的說道。
李潼又笑道:“建安王能體諒我,那就太好了。如今的我,恰如西京舊年,對人對事多有彷徨,不知建安王可有教我該向何者謀?”
武攸宜聽到這話有些傻眼,他自己過得都有點懵,又有什么智計去教別人?
見武攸宜尷尬無語,李潼也就不再為難他,又繼續說道:“我自身才性也是略有自知,與其強逐安邊守牧之虛,不如依傍宸居、曉夜值宿。南衙十六衛、北衙諸軍,諸位待選,我所望者,一席而已。如今只恐魏王等仍是狹計自重,分寸不容,不知建安王能否助成?”
你想要好處,當然也得付出。全天下不過五個大都督府,為了你,我直接推讓一個,退而求其次,只是想弄十八個大將軍當中一個。這筆賬,怎么算都是你賺啊!
但賬雖然挺明白,武攸宜聽到這話后,臉上還是露出些許為難,有些遲疑道:“我久在人事之外,此等大計,就算是肯強作進言,未必能城啊!”
“只要建安王肯出言助我,真情銘記。即便不成,但請王能記住今日堂論,千萬不要與我再作上下分明的俗禮疏遠。”
李潼想做兩衙大將軍,阻力最大無疑是來自武家,如果謀不成,你武攸宜也不要怨我,是你那些堂兄弟們非摁著你給我當兒子。
“好罷,我盡力一試!”
武攸宜沉吟良久,終于點頭答應下來。
李潼見狀后也笑了,人在做決定的時候,終究還是立足各自處境來考慮。扶武承嗣上位的從龍之功雖然美,但卻太縹緲,真是追不動啊。